“小卓他不喜欢照相。”舅妈自顾自地说,“不过这张照得挺好,简直跟他妈妈一模一样。你看他的眼睛、眉毛,还有下巴的轮廓。”
宏之颇表赞同。都说女儿像父亲,儿子像母亲。可宏之哪边都不像,因此跟弟弟卓也也不像。
尽管如此,我们仍是血脉相连的兄弟
舅妈心神不定地回望一眼,身下的折椅在塑胶地面上一滑,发出“咯吱”的响声。
守灵会场的门依然关着。透过对开的玻璃门可以看到不少已经到场的吊丧者。他们相互打着招呼,神情肃穆地眺望祭坛。
尽是些大人。像是察觉到宏之的这一心思,舅妈转身说道:“听说小卓的朋友会出席明天的葬礼,好像是学校的安排,因为要来的人很多。”
朋友。他有朋友吗?脑中自然而然地冒出的这个疑问,让宏之略感歉疚。对自己的嘲讽言语和眼神,死去的卓也并不会反击,可正因如此,绝不能单方面地作弄他。
“走吧。我们过去。”舅妈站起身,将手按在宏之背上,催促道。热量通过掌心传来。“再难过也要挺住,因为你是长子。”
宏之不声不响地跟着舅妈来到亲戚席位的最前列,坐在深深低垂着头的双亲身旁。消瘦的母亲将手绢按在脸上,默默哭泣。父亲则双眉紧蹙,两手握拳放在膝盖上。
暴风雪中的宿营地――宏之脑海中冷不防地冒出了这样的情景。父母被暴风雪遮蔽了视野,阻断了行程,在冷酷无情的寒风中瑟瑟发抖。他们拼命在雪地上挖出洞穴,紧挨着躲入其中,忍耐,再忍耐,直到暴风雪过去。
洞穴里并没有宏之的身影,连这场暴风雪都和他毫无关系。舅妈的哽咽声依然扰乱了他的心绪。他刚要开口安慰,玻璃门打开了。
吊丧者们纷纷走了进来。
柏木宏之出生于一九七二年五月,是柏木则之和柏木功子夫妇期盼的长子。
那时,一家人居住在则之供职的汽车零件厂的宿舍。宿舍位于琦玉县久宫市郊外,市立综合医院就在马路对面,十分便利。宏之就出生于这家医院的妇产科,每当有个发烧肚子痛的小毛小病,也能马上去该医院的小儿科就诊。宏之上学后参加了当地的儿童棒球队,每每有个擦伤扭伤,也会在该医院的外科接受治疗。
同样出生于该医院的妇产科,比宏之小四岁的卓也的境况却大不相同。还在襁褓之中时,他就和医院结下了不解之缘。治疗感冒引发肾功能衰竭;中耳炎用药导致胃痉挛;吃退烧药后呕吐不止。如此种种,在治疗一种病症的同时,定会引发另一种病症。柏木卓也就像一台精密机械,轻易碰不得。因此父母作出判断,要想保证这台精密机械的顺畅运行,附近这家综合医院已是力不能及。从那以后,只要听说哪家医院的小儿科不错,就算要跑到琦玉县外也会找上门去。当卓也长到哥哥宏之加入少年棒球队的那个年龄时,出现了明显的小儿哮喘的先兆。这进一步加深了父母的烦恼。为了求医,他们会横穿东京都跑去神奈川县,甚至千里迢迢赶往更远的地域。
因此,宏之对于这段时间尽是些独自在家的回忆。至于父母出席学校运动会或棒球比赛的情况,总共只有一两次吧。
宏之的爷爷奶奶倒是每次必到。父亲的老家离他们一家人居住的宿舍并不远,步行就能到。每当父母带着卓也为求医而出远门时,就将宏之托付给爷爷奶奶。低年级时的远足活动是爷爷奶奶跟着一起去的;自带的午餐是奶奶做的;暑假的手工作业则是爷爷帮忙完成的。
可以说,宏之事实上是由爷爷奶奶抚养大的。
在爷爷奶奶家,宏之觉得很自在。父亲则之是独生子,宏之和卓也便成了他们仅有的两个孙子,他们自然会关怀备至,疼爱有加。
所以宏之并不觉得自己可怜,在和弟弟相关的事情上忍让三分,对他而言是理所当然的。
「为了弟弟,忍让一下吧。
宏之,你可是哥哥啊。
你是哥哥呀,可以忍一忍吧。」
是啊,卓也身体差,我必须得挺住。这种想法,几乎已成为他的本能。
他跟弟弟卓也之间只发生过一次冲突。是的,只有一次。
那时宏之十三岁,卓也九岁。父亲从大宫的制造工厂调往总公司工作。当时正是卓也的小儿哮喘最严重的时期,家里经常飘荡着着一股药味。弟弟嘴上按着雾化吸入器艰难呼吸时发出的痛苦声音,令宏之难以忘怀。
按理说,大宫市郊外距离父亲工作的地点并不远,根本用不着搬家。但卓也的健康状态不太稳定,母亲功子想到以后小儿子发病时,丈夫要花近一小时才能赶回来,就心慌得不行。再说,则之这次算是职务升迁,今后各种加班应酬自然会变多,便不可能将全部心思都花在卓也身上,和功子一起到处跑医院。因此,对丈夫的工作调动,功子心底其实相当不满。
搬到东京去,拥有自己的居所,一家四口一起过像样的日子。功子向丈夫展示了光明的生活前景。不久,她的这份强烈愿望就变成了现实。
就在则之晋升一年后的三月,一家人搬进了东京下町的某幢新建公寓。当时宏之十四岁,卓也九岁。于是,就在宏之由初二升初三,卓也由小学四年级升五年级之际,两人同时经历了一次转校。对宏之而言,转校的时机颇微妙,因为中考的激烈竞争迫在眉睫,他还不得不离开少年棒球队,即使自己已能够作为一名正式球员崭露头角。
当然,曾为孤独的自己带来无限关怀的爷爷奶奶,也一下子离得很远了。
宏之的内心十分苦闷,尽管他嘴上什么也不说。
功子对新居十分满意。虽说最好能搬到市中心,这样会离卓也的主治医生所在的医院更近一些,但那种地段的房子并非则之的收入能够负担得起的。
于是搬家后,母亲开始出去打零工。卓也的小儿哮喘也减轻了点,主治医生说,这病在他小学毕业时就能痊愈。事实上,卓也现在已经很少请病假了。
尽管如此,对于体质羸弱的卓也,还不能掉以轻心。再说,以前考虑到健康状况,卓也从不上补习班,也没有学什么才艺。今后医药费可以省下一些,就得在他身上多花些教育费。因此,增加收入就成了当务之急,哪怕多一点点也好。
功子认真勤恳地工作着。
但是,还没过三个月,卓也就病倒在家中,用救护车送进了医院。病因并非哮喘发作,而是在洗澡时突然就不省人事了。
卓也接受了各种各样的检查,结果还是没查出病因,住院半个月后就出院了。然而,这件事从根本上改变了柏木一家的生活。
在此之前,“敌人”还是看得见的,那就是卓也的哮喘。这次的“敌人”却弄不清是何方妖魔,连功子信赖的主治医生也毫无办法,这个年龄的孩子为何会突然昏倒,并且用现有手段还查不出病因?
功子心底直哆嗦。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卓也体内觊觎着他的生命,侵蚀着他的健康。好不容易克服了小儿哮喘,却让某个恶毒难缠的家伙钻了空子,附在了卓也身上。现在,虽说没发现任何异常就被医院赶了出来,但以后卓也的身体肯定还会像这样突然崩溃吧。
功子辞掉了临时工,搬往市中心的奢望也就此彻底放弃。不过私家车仍然需要,旧车在搬出大宫时处理掉了,便又重新买了一辆。
这样一来,无论何时,卓也一有身体不适,就能立刻送往医院。到东京下町的时间还不长,功子有点缺乏安全感,一旦有事叫救护车,肯定会送去就近的地方医院,怎么能叫人放心呢?
功子也考虑过,这种令卓也痛苦不堪的病症或许来自转校引起的精神压力。她曾为此主动与老师沟通,并去了老师介绍的教育咨询心,但谁都没能提供打开她心结的建议。班主任一边担心经常病假会影响卓也与同学们的交流,一边又说卓也成绩良好、品行端正,跟同学们很合得来,应该没什么问题。老师们果然不够细心,只能看到表面现象,根本无法洞察卓也内心深处的焦虑、孤独和不安。
教育咨询中心也不比学校高明多少。他们甚至还说,做母亲的过于担心反而对孩子不好,简直牛头不对马嘴。让孩子自立?开什么玩笑。卓也若是个健康的孩子,到了一定的年龄自然会放心地让他独立自主,可卓也的健康状况有问题,做父母的怎能视而不见?这么做,简直跟弃之不顾没任何区别。
卓也那么聪明,脾气又好。对这个完美无缺的好孩子,哪怕做得过头一些,我也一定要保证他的健康。
我一定会好好地呵护他。
母亲的决心是如此坚定,如此执著,柏木宏之长久以来全都看在眼里。
出去打零工的那段日子虽然不长,但那时的母亲非常开朗。可见拥有自己的居所,从住宿舍的憋屈中解放出来,能够带来巨大的喜悦。而宏之也在成长,已经能够充分体会到母亲的内心变化了。
妈妈总算可以喘口气了。宏之当时这样想过。总算可以从充满担忧的生活中退出身,走向光明的未来了。
那时正值中考临近,对于有生以来第一次面临大考选拔的自己,母表现出了亲人应有的关怀。对此,宏之感到由衷的欣喜。母亲参加了开学时的三方面谈,倾听宏之参观几所高中后的感受,对自己取得好成绩的科目不吝赞美,对于不足之处则笑着加以勉励。这些对于别的孩子理所当然的关爱,终于降临到了自己身上。
作为哥哥的默默忍让,尽管从未获得回报,也终于算是结束了。
但这一切仅仅维持到卓也住院之前。
母亲辞掉临时工,重新当上卓也的护士后,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不同的是,如今另一个宏之已然觉醒,不再是那个一味贪求父母疼爱的孩子,而是逐渐具备成年人的冷静与理性的第二个柏木宏之。他质问自己:你是否被强迫承担了过分的义务?就算身体病弱,作为家庭的一员,卓也的所作所为正确吗?围着卓也团团转的父母,对你是否太不上心了呢?
他还在心底用微小却掷地有声的语调提出疑问:卓也真的有病吗?那不会是他使出的某种手段吧?那目的又是什么?
为了得到父母的疼爱,使自己成为柏木家“最有价值的孩子”。
意识到这番自问自答的可怕,宏之不由得在内心堵上耳朵,闭上眼睛。
无论你怎样挣扎,已经失去的幼年时光已经追不回来了。责备卓也并不合情理,毕竟不幸的他也在痛苦地抗争着。
在跟什么抗争?
当然是跟他的病,跟虚弱的身体抗争啊。他因此失去了太多校园生活和同学友谊,并默默抵抗着由此带来的失落感。
我一直努力说服自己,如此坚信着。
但是,但是……仅有一次,这份信念发生了动摇,一切也随之彻底颠覆。
在那一年秋天,初三的第二学期已过去一半的十一月,那时正值确定升学志愿的最后关头,明天将就第一志愿、第二志愿。保底志愿的事宜展开三方会谈。作为转校生的宏之已经能和班主任推心置腹地沟通了。他盯上的那所高中,以目前的成绩还有点不够格,但他准备暗暗加把劲,争取一举拿下。班主任十分理解他的想法,并嘱咐他:所以对你来说,第二志愿至关重要――““妈妈,面谈约在明天。你没忘吧?”刚到家,宏之就向母亲提起此事。母亲坐在厨房的餐桌旁,桌上摊开着一本很厚的书,似乎是《家庭医学》。
他的心中立刻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怎么了?卓也又不舒服了?”
不用等母亲回答,只要看她的脸就能明白,自己不幸一语中的。
“他今天下午早退回家,说突然觉得头晕,胸口闷得慌。”
“去医院了吗?”
“没有,只有上午才能看门诊。而且他说睡一会儿就会好的。”说着,母亲将目光投向了卓也的房间,房门紧闭着。
“发烧了吗?”
“有点低烧。”
“感冒了吧?”宏之“噗通”一声扔下书包,坐在母亲斜对面的椅子上,“还是别大惊小怪了。”
“头晕可是很可怕的,跟六月份叫救护车送医院那次的情况一模一样。”母亲已然成了惊弓之鸟,六月的那起事故成了一场至今尚未结束的噩梦,“明天我想带他去大学附属医院。再做一次脑电图或者心电图,彻底检查一下比较好,对吧?”
明天。宏之一时语塞。但母亲注意到了他的脸色变化。
“对哦,明天有你的升学面谈。”
宏之将目光落在餐桌上的《家庭医学》上,摊开的那一页是标示大脑各部分名称的图解。
“跟老师商量一下,换个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