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请求支援,倒不如说是在煽动,“老实说,我听我们家孩子提过,心里有数。老师就别隐瞒了,不就是那一伙人吗?”
一股与刚才不同的骚动涌出会场。
“对不起,我认为理科准备室里发生的冲突与柏木的死亡无关。请允许我暂不公开那几位学生的姓名。”
像是要截断津崎校长的话头似的,那个哑嗓子男人匆匆挥了挥手,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说什么呢,校长大人?怎么会无关呢?明摆着是欺凌事件吧?柏木阻止大出一伙人的捣乱行为,结果被他们盯上了,受到了欺侮,才不来上学的,最后还寻了短见。说白了不就是这么回事吗?总之,这就是校方的失职。”
校长缄口不言,以此作为反驳。邦子认为他的做法十分明智。此时的会场简直炸开了锅,每个在场者都忙着交换意见,有的交头接耳,有的点头应和,会场内的温度顿时升高。人们口中迸出的语言碎片像纸屑般升向空中,翻腾飞舞着。
大出。刚才那人提到了这个人名。邦子连忙记在了笔记本上,准备回家后向女儿打听一番。
“那是个出了名的坏孩子。”邻座的棕发女性看到邦子在记录,便像加注释似的说道,脸上又浮起了冷笑,“这位大出是二年级的问题学生。刚才提到的在理科准备室里捣乱的三人,应该是大出跟他的手下。他们平时顶撞老师,扰乱课堂秩序,迟到早退更是家常便饭,相当令人头痛。”
“有这样的学生?”
“如今哪个学校没几名问题学生呢?至少公立学校里已经司空见惯了吧?”
这孩子的父母今天应该不在场吧?如果当场听到自己的孩子被人诟病,一定会马上展开反击的。
嘈杂的人声尚未平息,津崎校长手握麦克风低头说道:“柏木拒绝上学的状态不曾有丝毫起色,最终导致如此不幸的后果。作为校长,我深感责任重大。您说的没错,确实是校方能力不及,处置不善。但是,目前没有证据能够证明柏木之死与第三者相关。因此不能轻易将其他学生卷入这一事件。敬请理解。”
让人联想到“豆猪”的男人嗤之以鼻,脸上挂着冷笑。他在确保整个会场都见到这一表情后,才慢悠悠地坐了下来。津崎校长的脑袋始终低垂着。
在群情汹汹的氛围中,声音重叠在一起,拧成一片责问,甚至还掺杂着怒吼。
“真的没有遗书吗?”
“没有藏起来吧?”
“其实,学校知道真实的死因吧?”
这些没有根据的胡乱猜想听得邦子目瞪口呆。校长和老师们终究失去了平静,显得颇为狼狈。
“不,不,哪有此事……”
“是不想让家长看到对校方不利的内容吧?”
“不,真的没有发现遗书。警方也调查过……”
“他的父母呢?学校是否施加过压力,让他们不要声张?”
“如果是自杀,怎么会没有遗书?”
邦子也有点犯糊涂了,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她原本不想发言,可看到如此混乱的场面,竟也有点跃跃欲试。要插一脚吗?毕竟自己也有想说的话……
这时,那个沉稳的声音又响起了。是田岛房江的父亲。”各位,请一个个按顺序发言。“他通过麦克风向大家呼吁道。
会场里人头攒动,像极了一群在做布朗运动的微小粒子,还仿佛有无数视线正不规则地四处散射。他猛地站起身,将整个会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自己身上,脸上露出了前所未见的严厉神色,让人感到无与伦比的威严一一谁要是再胡乱说话,就别怪他不客气。
会场里终于又开始恢复平静了。田岛房江的父亲颇为满意地环视四周后,再次转身面向教师们。
“关于我刚才的提问,我认为已经得到了详尽的回答。不过我还是想确认一下,高木老师。”
“在。”年级主任有点紧张。
“对柏木施暴的那三人,后来向他道歉了吗?譬如通过电话,或亲自上门道歉。”
高木老师摇了摇头:“结果还是没有道歉。”
“柏木曾和老师们隔着房门交谈过,对吧?那么,他和同班同学间有没有过类似的交谈呢?”
“没有同学去过他家。”
“那么,班主任老师是否曾呼吁同学们去看望他呢?”
高木老师首次显出踌躇的神态。
“森内老师并未向我提及,她是否曾动员过同班同学。”
“您不清楚是吗?”
“是的,我会去确认。”
“那么您自己以及校长先生,也没想到过这个方法吗?”
校长与高木老师对视一眼,随即同时垂下眼睛。恢复镇定后,校长再次凑到麦克风旁,田岛房江的父亲却抢在他之前,向会场中的家长们发问:“刚才,有位柏木一年级时的同班同学的母亲发过言。请问,还有哪位家长的孩子曾与柏木比较亲近,或具有一定程度的朋友关系呢?”
会场里鸦雀无声。刚才那群情激奋的场面顿时烟消云散,转而带上了几分尴尬的氛围。
看来,谁都不为柏木卓也担心,也不关心他在做什么。更没有哪位同学会照顾柏木的心情,约他一起上学。就连这些孩子的父母们也是如此。
过了一分钟左右,田岛房江的父亲说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他返还麦克风,重新坐定。大家感到仿佛翻过了一座大山、克服了一个难题般如释重负。邦子也是如此。不知不觉中,原本饱受责难,差点被逼入死角的校方,开始得到大家的理解了。
然而,现在放心显然为时过早。
“大出他们有不在场证明吗?”一个女性的声音响起,直截了当的提问令全体家长脊背一凉。如果将刚才校方和家长间的唇枪舌剑比作网球比赛中的近网拉锯,那么现在的提问简直是往球场里扔球拍的犯规行为。
“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津崎校长反问道,额头冒出的汗珠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位于会场中央的提问者仍然坐着:“就是不在场证明。柏木的死亡时间应该是二十四日的半夜。当时大出他们在哪里,又在做些什么,你们知道吗?”
“可是,为什么要问这个……”
“大出他们将柏木叫到学校并推下屋顶,不是没有可能吧?偷出钥匙跑到屋顶上的事他们绝对干得出来。警察调查过他们吗?”
津崎校长没有掏出手绢,直接用手背抹去额头上的汗。
“对不起,正如我刚才的说明,无法证明柏木的死与他人相关。
因此我无法答复您的问题。”
“难道不觉得可疑吗?”一个尖锐的声音冒了出来,如同当头一棒,“不将凶手绳之以法.我们就不能放心地让孩子来上学。说实话,这样的家长会本该有警察出席。不通报警方的调查进展,这场会议就毫无意义。”
低低的赞同声此起彼伏。校长字斟句酌为自己披上的龟壳般的屏障障就此土崩瓦解,一切都已暴露无遗。“大出”这个名字也被家长们颇频提起。
“柏木是否被人杀害,这一点尚无定论。”高木老师上前说道,从表情看,她已忍无可忍,“刚才的发言极易导致对大出的误解。请不要随便使用‘凶手’一词。”
刚才的那名女性又说了句什么,由于声音变了调,邦子没能听清。包庇学生,隐瞒事实。身边的家长又随之骚动起来。
发言者终于站起身,双手扯着麦克风的连线在空中胡乱挥舞,还使劲摇着头,说道:“我来告诉你,我们家孩子一年级时被大出俊次打过,还被他从楼梯上踢下,造成腿部骨折!老师们可别装不知情。当时我要去告他,可你们说事关学校声誉,求我别告。就是因为你们没管教好这种流氓学生,才酿成了杀人惨祸!”
场内一片哗然,家长们都沸腾了。言语的纸屑裹挟着情绪的灰尘,将会场搅和得乌烟瘴气。
“真有这回事吗?”
“快讲讲清楚!”
“没听说过这种事啊。”
“学校到底隐瞒了什么?”
有些家长甚至站起身准备冲上前去,仍在座位上的家长们也班明显做好了随时起身的准备。
“对不起。”那个曾在中途递送麦克风的男老师走向前方,挤到校长和年级主任之间,凑近立杆式麦克风。“我叫楠山,负责二年级的社会课程。我了解柏木和与他发生冲突的那三名学生。那天发现柏木后,我一直都在现场。我看到过柏木的遗体。”
津崎校长想去阻止他,他却嫌麻烦似的将校长推开,激烈抗辩道:“有什么关系呢?根本没必要隐瞒!”说着,他又凑到了麦克风跟前。
家长被他提起了兴趣,不再胡乱发言,会场重归平静。楠山老师或许从中获得了自信,将会场扫视一遍后,继续说道:“我亲眼所见,柏木的身体上并无遭受暴力留下的痕迹,脸上的神情也很安详,实在不像是被人推下来的。而且……”
没事的,校长,让我说出来吧。楠山老师的心底或许正如此祈求着。他撑开胳膊肘,仿佛在跟校长较劲。校长见状,只得垂头丧气地退了下去。
“我们也从柏木的父亲那里了解到一些情况。他说柏木在拒绝来校之前,精神状态就很不稳定。他担心长此以往,柏木会不会自杀。也就是说,柏木的父亲确信他是自杀的。他也对警察说过类似的话。”
整个会场刹那间冷却下来,就像脚底的塞子被人拔去,先前白热化的气氛都从漏洞泄走了似的。
“确实,我们没有发现遗书。但不写遗书自杀的情况也不是没有。从屋顶上跳楼而死本就是一种突发行为。”
会场里静悄悄的。仿佛忍受不了这种寂静,之前那位女性发言者突然用刺耳的尖声说道:“可是,我的孩子……”
“那是两回事!”楠山老师立刻展开反击,麦克风又应声啸叫起来。这阵啸叫格外漫长,仿佛在不断抱怨:行了!我已经受够了!
在阵阵刺耳的金属声中,邦子不由自主地捂上了耳朵,却仍能听见邻座那位棕发女性恶狠狠吐出的词句:“无聊透顶!”
11
这是真真切切的现实,还是虚无缥渺的梦境?难道是一个久藏内心深处的梦终于飘出脑海,在眼前形成了幻觉?还是自己明明睁着眼睛却睡着了,并就此沉入了虚幻世界?
新燃起的线香的味道飘过鼻尖,柏木宏之眨了眨眼睛,清醒了。刚才舅舅还坐在身边,一个劲儿地说着安慰的话。舅舅是个老烟枪,边说边不停地抽着烟。
如果这幅守灵的光景是梦境,那舅舅也只是幻觉的一部分。可是,宏之的校裤上留有舅舅掉下的烟灰,用手一掸,便散成一摊灰白色的污迹。
舅舅刚才确实在这儿。
「你可要挺住啊。
你得帮助爸爸妈妈度过难关。毕竟他们现在只有你一个孩子了。」
柏木家的孩子只剩我一个了。留在世上的是我,不是卓也。
他走了。
今晚守灵一夜,明日举行葬礼。葬礼结束后,棺材运到火葬场,他会成为骨灰。柏木卓也便就此消失于人间。
我的弟弟,我唯一的弟弟,死了。
“宏之。”
听到喊声抬头一看,来人是舅妈。她匆匆忙忙地从走廊上跑来。
由于穿不惯和服,她的步伐显得很吃力。
“到亲戚那儿去吧。再过十五分钟,守灵就要开始了。”
宏之将目光落在手表上。液晶屏幕闪烁着,现在是下午五点四十五分。
舅妈明明是来叫人的,却在宏之身边坐了下来,还喘了口粗气,或许是腰带勒得太紧了吧。丧服通常会比较显瘦,穿到舅妈身上却正好相反,撑得鼓鼓囊囊的。
亲戚中的女性都哭得双眼红肿。舅妈也不例外,甚至连声音都有些沙哑了。
“孩子,你没事吧?”
被她这么一问,宏之垂下双眼,盯着裤子上的白色污迹。
该怎么回答?舅妈是不是希望我回答“没事”呢?也许说“我也想一起死去”才对?
或者干脆说“该死的应该是我”好了。
“照得真不错。”见宏之默不作声,舅妈将目光投向祭坛。她微微抬起下颌,仰视摆放在祭坛中央的卓也的照片。“什么时候照的?”
遗像中的卓也面无笑容,怕光似的眯着眼睛,脸部扭向右边。
这张照片像是在本人不注意的情况下抓拍的,看起来还是新近拍摄的。具体如何宏之并不清楚,因为他跟弟弟是在暑假盂兰盆节那会儿见的面,那时根本没有家人欢聚一堂的活动,并不具备适宜照相的祥和气氛。
“小卓他不喜欢照相。”舅妈自顾自地说,“不过这张照得挺好,简直跟他妈妈一模一样。你看他的眼睛、眉毛,还有下巴的轮廓。”
宏之颇表赞同。都说女儿像父亲,儿子像母亲。可宏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