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海城苦笑,心想没有一个人能够夜夜噩梦还精神饱满吧。
“霍医生说你什么事情都不说,他拿你很没办法。”陈琛扔一只烟给徐海城,又给自己点燃一根烟,身子放松靠着椅背,吐出一串烟圈。“大徐,你这个人什么事都放心里,这点很不好。”
徐海城默然不语。
“人生在世,怎么可能事事做对?问心无愧就好。”
徐海城黯然:“局长,我就是无法做到问心无愧,如果当时我能控制好,就不会发生混战,还有那四个人的死……”
陈琛摆摆手,阻止他继续往下说。“特别调查组都出报告,说当时情况复杂,发生混战责任不在任何一人,瀞云市驻地部队也同意这事情就这么了结。至于那四个人……你不也身中三枪,差点死掉了吗?运回南浦人民医院时,都不成人形了。”心中一动,眯起眼睛盯着徐海城,“你该不会是有另外打算吧?”
徐海城心里砰的一声,嘴巴上却说着:“什么另外打算?”
“大徐你可骗不了我,你是不是还想去瀞云深山里转转?”看徐海城神色再无怀疑,拿着香烟指着他,“我就知道你这个臭脾气,不会罢休的。”
徐海城狠狠地抽着烟,黯然地说:“小张和……她都在那里……”说不下去,只是抽烟。
提到小张,陈局长也是黯然,闷闷地抽着烟:“我倒是挺想念张晓枫这个小子的。”
屋里的气压降得极低,压得两人呼吸喘喘。
良久,陈局长说:“这大冬天的,进山也不方便,明年初我一定放你假,你再去,不过你也不要弄成死人样回来。”顿了顿,又说,“现在就归队吧,整天在家里闲着反而想的多。”依然是不容置疑的口气,但背后潜藏着的关心与爱护,是徐海城清楚的。他看着陈局长双鬓的霜花,重重点了点头。
陈局长难得浮起一丝微笑,说:“好,那个叫潘小璐的姑娘就给你做助手吧。”
徐海城微微一愣,心想,什么时候局长管起刑事侦查大队的人事搭配问题了?
“这个小姑娘在分局干的很出色,你多带带,培养个好苗子出来。”看徐海城还满脸疑惑地杵在原地,陈局长摆摆手说,“快去,刑侦大队的同志们可是天天盼你回来的。”
徐海城点点头,离开局长办公室,下楼到刑事侦查大队的大办公间,一进门,就听有人高兴叫嚷起来:“徐队,你回来了。”跟着大家放下手头工作,一窝蜂般地围了过来,有的拍着他肩膀,有的与他拥抱。
徐海城心里说不出的感动。生病期间,他萌生过离开警队的念头,但是此刻他立刻意识到这种念头是多么的愚蠢。
一团闹哄里,潘小璐只是站在圈外看着徐海城笑。她是这场重逢里的局外人。她调到市局时,正好徐海城追寻着南浦大学考察团进入瀞云深山,所以缘悭一面,后来徐海城一直躺在医院,她随同事去探望,与他也仅是打个招呼。不过身处刑事侦查大队,总是会时时听到徐海城的大名,比如说碰到某案,就有人会说如果徐队在会怎么样?又比如同事聚餐聚会时,总会听到徐海城的英雄事迹。对于这位刑事侦查大队的灵魂人物,她是闻名以久,今日大家的热情,又让她实实在在感受到大家对他的热爱。
被大伙儿热情的包围住的徐海城,无意中迎上潘小璐的笑眸,微微一愣,随即也笑了笑。毕竟工作繁重,大家闹了一会儿,就各自散去,重新埋头工作。徐海城也回自己的办公室,许久没回了,上次回来也只匆匆过场,没来及收拾一下,办公室还保持着半年前的模样。
徐海城扫视着一切,既熟悉又陌生。角落里布满灰尘,办公桌上摊着一本书,衣架上还挂着他的一件衣服……半年前他听闻考察团出事,与小张急冲冲地赶赴瀞云山区。而后,他受重伤被运回南浦市人民医院,足足躺了五个月,动大小手术二十次;出院后又要时常去医院进行心理康复治疗,即使如此,右手也不再灵活。很多次想自己再也不会回到这间办公室,可是真的一脚踏入,又觉得自己从来不曾离开过。
走到办公桌边坐下,随手翻看着桌面上摊着的书《远古祭祀文化》。这是一本讲各种祭祀的书,前阵子有件案子涉及少数民族的祭祀,他从方离那里借来这本书来研究。书的扉页有一句话:人的一生不过是一次一次祭祀的历程罢了。
他当时还问方离这句话的意思,她说:“中秋祭月神,元霄祭太一神,小年祭灶,中国的传统节日都是祭祀日,人的一生是由大大小小的祭祀组成的,这句话也就是生活即祭祀意思。”
扉页右下角有一排小字:方离购于2004后7月6日,她的字如同她的人一样秀气。他轻轻摩娑着“方离”两字,心里某处变得异常的脆弱。
笃笃笃,轻轻的敲门声传来,打断了徐海城的思索,他收摄心神,看着潘小璐进来,刷地敬个礼,说:“徐队,潘小璐来报道。”
徐海城诧异地看着她,不解其意。
潘小璐也愣了愣,说:“局长说让我做你助手。”
“哦。”徐海城恍然大悟,事情来得突然,他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想着等一下要调潘小璐的档案出来看看,还得跟陈局长谈谈,究竟他要将潘小璐往哪个方向培养。忽然想起昨天地铁站的事情,于是问:“那个木盒里面装着什么东西?”
潘小璐愣了愣,“什么木盒?”
“就是许三偷的那个木盒。”
“许三?”潘小璐满腹疑惑地问,“是谁?”
徐海城惊愕,抬起着细看着她,她那副疑惑神色不似有假。潘小璐被他看的好意思,说:“徐队,要不我去问一下,是谁抓的许三?”
徐海城摇摇头,“你不记得昨天下午地铁站发生的事情?”
潘小璐十分诧异,“地铁站发生过什么事情?跟我有关吗?”
徐海城思忖片刻,再问:“那好吧,你昨天下午四点半左右在做什么?”
“昨天我请假送爸妈去火车站,就是四点多。”
“然后呢?”
“然后我坐地铁回家,到家里六点半。”本来一脸诧异的潘小璐忽然变得面无表情,非常利落地说出这句话,但是口气却是一板一眼,没有高低起伏,根本不像她平时说话的口气,倒好像是背书。
徐海城隐隐查觉什么,说:“你再说一遍,后来怎么了?”他特意用后来,而不是然后。
“然后我坐地铁回家,到家里六点半。”潘小璐依然面无表情,答的非常利落,一板一眼,与刚才说这句话的语速、声音起伏一模一样,连用词也一样,即使徐海城有意用“后来”引导。
徐海城心一沉,,但还是抱着一丝侥幸,想了想,问:“当时家里还有其他人在吗?”
“没有呀,我爸妈去外地了。”这句话又恢复了潘小璐先前的语调,连表情也恢复为微微诧异。
“那就是说你到底几点到家,是没有人可以证明的?”
潘小璐愣了愣,有点不悦地说:“徐队你这是什么意思呀?将我当嫌犯呀。”
“小璐,我告诉你昨晚地铁站里发生了什么事……”徐海城三言两语将地铁站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潘小璐越听越惊奇,高高地挑起眉,说:“这些事情都真的发生过?我昨晚遇见过你?”口气里依然有点怀疑,这也难怪,徐海城说的事情她毫无印象。
徐海城无奈地叹口气,说:“是的。”
潘小璐微微思索片刻,有点害怕起来:“那我怎么会全部不记得?”
这个问题也困扰着徐海城,他回想昨天的事情,历历在目,许三打开木盒,震惊的无以复回;潘小璐赶来捉贼,英姿飒爽;而失主土老冒父女……他微微皱眉,这两人居然黯淡得像地铁站的灯光,记得老土冒还有双特别的眼睛,但他女儿小土冒呢?隐隐约约好像围着一条大围巾,扎两根辫子。
自己离开后,潘小璐究竟发生什么事情失去记忆呢?
不知道许三会不会记得?
想到这里,徐海城有了主意,对潘小璐说:“晚点,我们去找许三问问。”许三是个惯偷,按理是不会轻易让人知道自己的住处,但是徐海城与他打交道的日子久了,且有点渊源,所以知道他的落脚点。
说是晚点,其实晚的不只一点点。徐海城毕竟有半年没有上班,积着不少事情,拣紧要的处理完,也到下午了。两人换上便装,将车子开往绒花巷。
绒花巷原来的残损旧墙早拆除了,新建的墙壁雪白,在暗灰的天宇衬托之下白的特别惨淡。墙角红笔写着的开发商某某、建筑商某某,十分规整,却依然给人一种血渍的感觉。
车子从巷子里穿过时,徐海城有一刹间的恍惚,想起那夜与方离一起夜探钟东桥家里。那天很冷,巷子里积着残雪,不知道为什么回想起来残雪特别的晶莹。
穿过整个绒花巷,眼前铺开的世界,杂、乱、脏三样占全,好像是一下子从都市穿到了农村,又好像是从二十一世纪穿到二十世纪初期。这里本来是个小山坡,早些时候叫乱坟坡,顾名思义也知道很久以前是属于杀人抛尸的地方,最是偏僻。
南浦市扩建整顿,市中心驱逐出的盲流聚到这里,搭起房子安家。市里几次派人整治这个乱坟坡,驱逐无业游民,拆掉临时建筑物,种上树木。可是一没有人看顾着,这小山坡又搭满了临时建筑物,到处堆着白色垃圾,塑料袋随风飞舞。
许三的家就安在这里。
但是,徐海城记不清楚是哪间了,所有的房屋都看起来那么相似,窄小简陋,风过时,用报纸或是塑料挡着的窗户簌簌颤动。他与潘小璐寻觅的模样入了周边人家眼里就变成了具心叵测的探头探脑,那些人躲在门窗后用小心警惕的眼神盯着两人。
徐海城正寻思着是否大叫一声许三,听到吱呀开门声,顺着声音来源一看,许三正藏在半开的门后面,鬼鬼崇崇地冲自己招手。
徐海城被他的神情举动弄得一怔,环顾四周,天色阴暗,乌云沉沉地压至眉睫,树枝上勾着的白色塑料袋迎风如白幡,错落的破屋墙缝闪动偷窥的眼珠。这地方确人叫人不由自由地鬼崇起来。
许三的家里严格来说就是个小型的垃圾集散地,沙发是旧式弹簧沙发,中间部位完全塌陷,床上堆着一床辨不清楚原来颜色的被子,墙角立着一个破破烂烂的简易衣柜。风从门缝墙缝挤进来,吱吱吱地叫着。
“干吗这么鬼鬼崇崇?”徐海城看着关上门后,又躲在门后看半天的许三。
“徐队长,要不是我昨天跑的快,八成让人给端了老窝。”许三心有余悸地说,转眸看到紧跟着徐海城的潘小璐,嘻皮笑脸地打着招呼:“漂亮的警察姐姐,又见面了,许三知道错了,你就不要抓我了。”
潘小璐一脸惊愕,不敢吭声,只是看着徐海城。
“你还记得她?”徐海城暗暗吁口气,一路上他还担心许三的记忆也不翼而飞了。
许三诧异地看着徐海城说:“当然记得,昨天就见过这位漂亮警察呀。”
“昨天我走后,你们发生什么事情?”
许三惊愕地指着潘小璐,“问她不就知道了?”
徐海城不愿意说潘小璐失去记忆,瞪他一眼说:“问你,你就老实回答。”
“知道了,徐大队长。”许三收起嘻皮笑脸,神色变得有点肃然,“昨天你走后,我跟着这位漂亮女警察一起往地铁站外面走……”
许三走在最前面,潘小璐扣着他的手腕,乍一看还以为两人是亲密的情侣。老土冒捧着他的宝贝木盒与小土冒跟在后面。一出地铁站,老土冒就同潘小璐说,不用麻烦警察同志们,木盒里装的东西是自家小玩意儿,不值钱,不需要录什么口供,就此了结吧。
偏偏潘小璐疾恶如仇,性格又单纯,极力劝说老土冒,说警察就是为人民服务的,不算什么麻烦。
但老土冒任潘小璐好说歹说就是摇头,说不去派出所,不用麻烦警察同志。
许三从刚才见到一双活的眼睛震惊中回过神来,越想越疑惑,也很想打开这个木盒一看究竟,于是对潘小璐说,八成这个木盒里装着古怪的东西,人家才不肯去派出所。
话音刚落,老土冒向他投去凌厉的一瞥。他本来打扮土气,举止谨小慎微,看起来就是个老实八交的农民大叔,可是这一眼却散发出森森煞气,像一把刚打磨过的刀。
许三吓得一个寒嘌,不明白一个人的眼神怎么可以瞬间变化这么大。
潘小璐也被这一眼吓着,隐隐信了许三的话,觉得事情不简单,更坚定要带老土冒父女回去录口供的心。
老土冒垂眉敛目思索片刻,忽然抬头对潘小璐一笑,说警察同志,有个事要说给你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