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中央文革提出文攻武卫以后,全国武斗达到了白热化程度,军队里的常规武器都在造反派手里发挥着作用,战斗规模越打越大,辽宁三大派造反团也都武装到了牙齿,全制动步枪、钢盔、迷彩服都是从军营抢来的,还有无坐力炮、榴弹炮、迫击炮、坦克车、火箭筒应有尽有,就差没用上飞机和舰艇核武器了。在大城市里,一天巷战、阵地战打得不可开交,都打着某造反团的旗号到处去打砸抢,居民区的居民也被迫搞起了联防巡逻,几乎到处硝烟弥漫杀声震天,搞得整个城乡四邻不安鸡犬不宁。
清河水库职工主要分成两大派,其中一派早被另一派打跑了,常住沈阳东北工学院不敢回来,因为从武器装备和人力物力都相差悬殊。也别说,打跑有打跑的好处,一派独占天下相对比较太平,所以这里的抓革命促生产的形势比较好,有很多老工人不愿参加武斗,宁可上班累点也不愿摆弄枪枪炮炮,所以参加武斗队的多数是小青年和新转业兵,那些水利二师集体转业的傅作义部队的上千名老工人,别看他们枪林弹雨的打过多年的仗,让他们去参加武斗谁也都不愿意干,都有老婆有孩的谁愿意鼓捣枪炮呀。造反派也不爱用他们,因为他们当过国民党兵。掏心里话说,这些解放兵出身的老工人对文化革命都不感兴趣,只是迫于形势不得不随从罢了。
大家三忠于四无限都搞完了,按着常规是三个老牌右派向毛主席请罪,这三个右派是这个班组所谓的群众专政对象,都是一九五七年反右斗争中定性的老右派。所谓劳动改造也就是在一起岀渣推车干活。没有运动时就是个工人,一来运动就是现成的批判和管制对象。
三个老牌右派一看轮到自己表演了,一个个都很自觉地站在毛主席像面前准备念诵谢罪词。郝正贤向他们三个老牌右派挥挥手说:“今天就免了吧,以后除了白班你们三个就不要搞这套了。”说完开始布置班里工作:“这一周我们上四点班,是最好的班,零点爱困,白班领导多不敢放肆,就四点班大家精神头足而且只有我说了算,所以大家好好干,别人班一排炮我们也一排炮;别人班进三米我们也进三米,干完了有老婆孩的可以顺山路回家,但住宿舍的不准回去,被别人发现早退这样不好,就住在工棚等交接班,深秋的天气冷,洞下又潮湿,把炕烧热点,睡觉唠嗑都舒服。这一周小郭师傅和李师傅打风钻,杨师傅开装渣机,赵师傅管卷扬机和鼓风机,老范负责安全检查,多上点心,四块石头夹块肉,哪块掉下来砸一下都要咱的小命。孙总还是负责测量、画线、定炮点,我还管放炮,林斌你负责给大家烧炕热饭盒,其他人分两组推渣车。崔高丽,赵锡庚你们俩和三个右派一伙在洞上推卸渣车,张师傅你们四个在洞下推装渣车。考虑卷扬机钢丝绳的负荷能力,洞内一次不要挂太多的渣车,挂五个就行。这周就这样安排,大家伙还有什么说的没有,没有就准备干活吧。”
“干完活让回家,我的饭盒就不用溜了。”
“我也不溜了。”
“那好,林彬你就烧烧炕吧,再烧点开水,我们不走的几个人的饭盒七点后就放在炉台边温一温。”
“郝技术员,我上周和你说那个——”
“哦,对了,这事我忘了,侯师傅,你和小郭师傅换一下替他打风钻,他现在叫风钻玩的受不了啦,风钻一响靠着裤裆的风钻支腿一震动就给他整跑马了,天天跑马回家都不想搂老婆了打眼放炮了,你看他这小脸黄的,换换吧。”
班长一席话说得大家哄堂大笑。
“郝班长,我们还是请罪吧,免得毛主席他老人家说我们不忠诚。也免得造反派说我们不老实。”右派谭满汉请求道。
五七年打成右派分子,经历了大跃进、社教、四清等多次政治运动的冶炼和锤打,他们许多人被折腾死了,没死的也都折腾油了,他们把多次批斗看成是必修课,上课认真做,下课就忘掉,一点不影响吃喝拉撒睡。这三位就是运动油子,对请罪的事象上台演节目似的,不让他们上场还提出请求。
“好,好,觉悟大大提高,你们愿意请罪很好,我不是有意拦你们,是考虑你们都四十多岁了,照顾一下你们身体,看来是我的革命立场不坚定。好,请罪吧,标准化的做五分钟。”
郝正贤毕竟年轻,想的不多,听了谭老右派的点示恍然大悟,人多眼杂,人心隔肚皮,你知道什么时候杀出个程咬金来个三板斧,想到这他说了如此一席话。
于是,谭满汉、李中耀、陈鹏飞三人规规矩矩跪在毛主席像前,念念有词的高声朗读道:
“文化大革命好!群众专政好!牛鬼蛇神被打倒!全抓住,一个也跑不了!我也跑不了!革命群众快起来,把我斗倒斗臭!再踏上一万只脚!我们三个右派深知罪大恶极,现在向毛主席您老人家请罪来了!”
说到这里,三个人又五体投地地拜了三拜,然后他们站起身来面对毛主席像低着头默默伫立,表示忏悔谢罪。
“我看你们三个不象谢罪,象默哀。”林彬冒出一句胡话。
“林彬你小子找死呀,这话叫专政队听到了坐地打死你,你咒谁呢?”郝正贤训斥道。
林彬也晓得上纲上线的厉害,发现了自己语言走失犯忌了,脸红红的吓得简直要哭。他哭急急地辨白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看着象,没想太多。我错了,请大家批判我。”
“好了,大家有话说在工棚,这事就过去了,以后谁也不要乱讲,都准备干活吧。”
这一班活大家要是抓紧干有四个小时就够了,一排炮三十个两米半深的钻孔,两个风钻一个小时完活,装炮放炮排烟有半个点也搞定,装渣卸渣挂车甩车也就一个小时左右,最后孙总收尾,在掌子面上用白铅油画出隧道的边缘,再画上钻孔点,下一班来了就按画好的点钻孔。
大家一听干完可以回家,这十六个人里就有十二个有家在水库的,都想快点干完回家,走山路最多也就一个小时就到家了,才晚上九点多钟不耽误搂老婆睡觉。所以郝正贤刚讲完话两个风钻工就坐轱辘马子斗车被卷扬机放进岩洞里去了。其他人都坐在工棚里闲聊扯皮,只有孙总在炕角半躺半卧闭目养神一言不发。
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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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着工作程序,进洞里干活的人总是少数,多数人在工棚里闲聊。打钻的上来,放炮的下去;放炮的上来,装渣推车的下去;这样工棚里的人至少有三分之二闲呆在工棚里。坐在一起不说话都会感到憋屈。所以尽管文革风吹得人人谨小慎微,在大家彼此熟悉了解的小圈子里,不贴政治边的话也敢放开的唠一些。谁也不去上纲上线断章取义,所以郝正贤这个班组的人相处的都很融洽。
“老谭,你这帽子不错,在沈阳买的吧。我戴戴,大伙看精神不?卖给我吧,等哪天你回沈阳再买一个。”
“你要要我的帽子我得谢天谢地,白送给你了,我分文不取,就怕政治部不同意。”
“这管政治部什么闲事?”
“你不明白吗?老谭说的是他那顶右派帽子。你以为是这个料子帽呐。美得你。”
“老右派分子你敢耍我?不怕我这革命铁棒子砸碎你的狗头?打倒老右派谭满汉!”
工棚里传出一片笑声。就这样,你一句他一句我一句的说着笑话,深了浅了彼此都不介意。
这三位右派分子细分起来都是倒霉蛋之类的产物,解放初期的知识分子的通病就是清高自傲,文人相轻谁也不服谁,知识分子堆里嫉妒心、报复心强的伪君子也不在少数,互相坏起来都杀人不见血,他们耍的阴谋要远远超过那些绿林土匪强盗。这样一来,对那些奉行礼义廉耻愚忠报国又认理倔强的人就在运动中成了倒霉蛋,他们不愿低头认罪,不会脑筋急转弯,对上级领导的态度动不动就“不为五斗米折腰”,所以就彼此两派人大开杀戒,唇枪舌剑的斗在一起,结果党委一高兴:“你们统统都是右派。”
谭满汉这三位就是给胡风主编的刊物投过稿件,胡风和把持文化大权的周扬不对付,私怨变成了公愤,胡风被周扬定性为反革命集团,他们三位虽然谁也没见过胡风什么模样,也不认识胡风的“庐山真面目”,就因为刊物上有他们三个人的文章,几篇歌颂党歌颂祖国的小诗,就招到批判,他们根本不服,据理力争辩解他们的诗歌如何言爱党爱国之志。当时他们在的党委还算通情达理,没把他们定什么反革命集团成员,这一劫算逃过去了。可是到了五七年反右斗争,新爬上来的党委书记正好是五二年互相残杀的死对头,鸡蛋里挑骨头大揭大批这三个倒霉蛋。知识分子多数是聪明的,谁不跟着党委跑呀,所以他们三很快成了众矢之的,从此他们三人也就老老实实当上了右派一直到今。
“大右派老谭,闲着没事给大家讲个故事吧。”
“对,你先讲,然后我们听完了批判。”
在这个班组里,大家听老谭讲故事已是家常便饭,老谭也不戒备这些人,他故事也多,天生爱说话,不让他写和说他就会上吊死去。他出身好是个贫农,定右派纯粹是破嘴爱说祸从口出,外加他有个倔老祖宗的遗传基因。现在他也油了,他知道自己从来没有反盆子思想,固然就说不出反盆子话来。他清了清嗓子,盘腿坐在火炕上,一拍大腿就算拍了惊堂木,开说:
“我给大伙说一个我在中学时我的老师给我讲的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对我启发很大,他让我明白了人生一个重要的道理。老师对我们学生说:‘在中国古代有一位智者叫闲云野鹤,他从小就勤奋好学,孔子讲十五而学,三十而立。他在十五岁的少年时期就去拜访一位年长的智者。他问长者,我如何才能变成一个自己愉快、也能够给别人愉快的人呢?智者笑着望着他说,好孩子,在你这个年龄有这样的愿望,已经是很难得了。有很多比你年长的人都不问这样的问题,从他们问的问题本身就可以看出,不管给他们多少解释,都不可能让他们明白真正重要的道理,因为他们从来不问做一个给自己和别人都愉快和幸福的人的问题,他们不肯给别人快乐自然就会有很多痛苦缠绕着他们,就只好让他们那样好了。少年满怀虔诚地听着,脸上没有流露出丝毫得意之色。
智者接着说,我送给你四句话。第一句话是,把自己当成别人。你能说说这句话的含义吗?少年回答说,是不是说,在我感到痛苦忧伤的时候,就把自己当成是别人来看待,这样痛苦就自然减轻了;当我欣喜若狂之时,把自己当成别人,那些狂喜也会变得平和中正一些了?智者微微点头,接着说,第二句话,把别人当成自己。少年沉思一会儿说,这样就可以真正同情别人的不幸,理解别人的需求,并且在别人需要的时候给予恰当的帮助?这位老智者两眼发光,继续道出第三句话,把别人当成别人。少年说,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说,要充分地尊重每个人的独立性,在任何情形下都不可侵犯他人的核心领地?智者哈哈大笑:很好,很好。孺子可教也!第四句话是,把自己当成自己。这句话理解起来太难了,留着你以后慢慢品味吧。少年说:这句话的含义,我是一时体会不出。但这四句话之间就有许多自相矛盾之处,我用什么辨证方法才能把它们统一起来呢?智者说:很简单,用一生的时间和经历。少年沉默了很久,然后叩首告别。后来闲云野鹤从少年变成了壮年人,又变成了老人。再后来在他离开这个世界很久以后,人们都还时时提到他的名字。人们都说他是一位虚怀若谷的大智者,因为他是一个愉快的人,而且也给每一个见到过他的人带来了愉快。一位禅宗大师把闲云野鹤的人生境界归纳为人生三重境界,这三重境界用充满禅机的语言来说明便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这就是说一个人在人之初性本善的童贞阶段是纯洁无暇。初识世界,一切都是新鲜的,眼睛看见什么就是什么,大人告诉他这是山,他就认识山了;大人告诉他这是水,他就认识水了。随着年龄渐长,经历世事渐多,就发现这个世界的问题了。这个世界问题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经常演绎指鹿为马历史剧,人们看到黑白颠倒,是非混淆的事学会装糊涂麻木不仁,任那些无理走遍天下的恶人横行。进入这个阶段,人便是激动的、愤恨的,不平的,忧虑的,疑问的,警惕的,复杂的,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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