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时我听见门外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宝珠……宝珠啊……宝珠啊……”
我呼出一口长气,以为那不过是一场噩梦而已,猛然间又一声呼唤从窗外响起:“宝珠……宝珠啊……”
我惊跳着站起来,小心地走到窗边,掀开窗帘的一角朝外面看了看。
这一看,可把我惊得非同小可。
我看到一条巨大的蟒蛇般的东西盘桓在我家窗外。
路灯下,那具庞大而柔软的身体随着扭动而闪烁出一层金属般的光,这身体连接的头颅因此显得小得有点突兀。因为那颗头是一颗人头,镶嵌在这样一条巨大的身躯上,以至只能用一种奇怪的姿势平躺在地。抬高下巴,她睁大了眼睛直直看着我家的窗户。并没有意识到我在偷看她,她一边扭着身体,一边嘴里轻轻地唤:“宝珠……宝珠……宝珠啊……”
那颗头是徐仙姑的头。
顿时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突然发现她已经看到我,我立刻关上窗户,片刻门外突然一声压抑得到了极点般的呜咽声传了进来,这叫我不由自主倒退了两步。
“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随着一声递增而出的尖叫,那扇门突然砰砰砰一阵乱响。似乎有无数只手同时在门上用力地砸,门板因此而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再多用几次力,它就承受不住而要被砸开了。
我迅速后退着跑向楼梯口。几步上了楼,到中间的位置,那高度刚好可以看到大门上的窗。透过那两扇格子窗可以清楚地看到门外的一切,我看到门外那只巨蟒的头,她的脸因愤怒而扭曲。
大圣(10)
突然意识到我的目光,她猛地抬起头:“为什么!为什么要用麒麟毛发的灰去化解死牛的尸油!既然知道破解方法!难道你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一边尖叫,她一边用头使劲地撞着我家的门,“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心血才有这一天的吗!!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这么做!!大圣弥陀天的尸体不在那油里保存五十年就会化成厉鬼,你这个不人不鬼的东西!!还我儿子!!你还我儿子!!!”
她在说什么?
我真的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什么用麒麟毛发的灰去化解尸油,什么知道破解的方法,什么不保存五十年久会化成厉鬼,什么不人不鬼的东西……
她到底在说什么……
继续后退着,我感觉自己的腿突然撞到了样什么东西。
回头看,是一个小小的身影。他在我身后站着,带着我第一次见到他时,那种可爱得让人心软的微笑:“姐姐。”同他妈妈一样朝我伸出一只手,徐大圣笑嘻嘻地对我道,“你真是好人,既然你救了我就让我吃掉你吧,我会超度你的。”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原来他真的在利用我的同情欺骗我,曾经的一切只是他的伪装,他利用我来让他逃离阻止他成为厉鬼的束缚!”
脚底一个踉跄,我朝楼下直跌了下去。他轻轻一跳跳到我面前,顿下身,那颗硕大的头颅凑到了我的面前,“姐姐是佛前莲花凝成的珠,我是佛的转世,你本就是属于我的。来,姐姐,让我渡你。”说完笑嘻嘻地将那张脸靠了过来。
可没等我朝后躲开,他脸色一变,整个人倏地腾空飞了起来。
飞到屋顶,整个身子依旧保持着原来靠向我的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像个悬空的木头。只是眼珠子不停地翻转,全没了之前温和的可爱。
“小孩不可以说谎,不如让我渡你吧。”紧跟着楼梯口响起一道话音。那小孩一阵用力地挣扎,却全然无用。一些浓浓的香气混合着股腐烂的味道随着他的动作自空中扩散了开来。我一骨碌站起身,迅速奔向楼梯口那两点隐匿于黑暗中的暗紫色光斑。
“铘!”
铘没有因为我的叫声而理会我,手一扬,屋顶上那孩子一声尖叫朝他扑了过来。与此同时,门上的撞击声疯狂似地响起,仿佛随时都要将这门砸破了一般。
可是无论怎么用力,无论门怎么颤抖,却始终是好好的,没有一丝毁坏的迹象。
而就在我注意力转向那扇门的瞬间,那个扑向铘的孩子就不见了。只留一团黑气在楼梯口浓浓地一阵滚动,被铘出手轻轻一退,他便消失不见。
门上的撞击声亦同时停止,突然而来的寂静,仿佛所有的声音一刹那间被尽数抽离。
好一会儿,我耳朵里才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同我的心跳一样快。我看了看铘,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他没回答,只一扬手,朝我投来一个银蓝色的物什。
我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了,而他头也不回转身上了楼。
我没再继续追问他。只低头摊开掌心,看那枚被我接到手里的东西。一颗弹珠似的小圆球,微微有些透明,黑暗里滚动着银蓝色的光,一闪一闪的,煞是好看。
可这是什么,铘把它丢给我,又是为了什么……
抬头望向铘慢慢上楼的身影,刚巧,他也正回头看了我一眼。目光落到我朝他扬起的那枚珠子上,有些意外的,他嘴角轻轻牵了牵:“好看么?”
“好看……”
“那就留着吧。”
我刹时怔住,因为他说这话时脸上的笑容。这笑容竟然有几分亲切,或者,只是我的错觉,“宝珠,越无害的东西越可怕,那只妖狐至少这句话说的是对的!”
那晚之后,我再没有听说过关于大圣弥陀天这个社的任何消息,仿佛一夜间,这个曾经神秘而又神奇的宗教社团,就那么消失了,因着他们里面最出色的一位成员——徐仙姑的仙逝。
甚至,它好像根本就没存在过一样,没人谈起它,没人想过它,只有张家阿婆那两条腿,提醒着我它曾经是真实存在过的,并且,还留给我一段无法忘却的记忆,以及一颗至今被我保存在盒子里的,美丽的银蓝色珠子。
两个月后张家阿婆的风湿突然又再犯了,比她治好前更加严重。
又过了两个月,她去世了,死之前听说她一直在哭,哭着说,仙姑接我来了……仙姑接我来了……
而我,在那晚之后,我总是在梦中梦到徐仙姑对我哭泣,她怪我多管闲事,她怪我害了她和她儿子,说我是不人不鬼的东西……
几次半夜惊醒,于是每每此刻更想念那只狐狸。
狐狸,你到底在哪里。
灰姑娘(1)
我最亲爱的辛蒂瑞拉,
只有你,
才配得上这世间独一无二的晶莹剔透。
在离我家大约两站路左右的枫林路上,有间制鞋工坊,岁数挺老的,听说是上世纪三十年代时开的张。店面的风格相当老派,一直保持着那个年代的装潢格局,卖的也都是些老派的纯手工艺鞋子,布的皮的都有。工坊有个比较引人遐想的名字,叫红鞋。红鞋一度算是我们这条街上比较有名的鞋店。
大凡办个喜事什么的新娘子都以穿那里买的鞋子为荣,我妈就有过一双。后来各种牌子的进口鞋多了,才渐渐被人淡忘。几年前听说它被哪个外国企业给收购了,也听说是被划进了动迁范围,不过最近坐车从那里经过,我看到它还在那个地方。
周围很多老建筑都已经没了,只剩下它还在一片没被拆掉的老墙中间嵌着,招牌上的红色漆掉得差不多了,只留下骨架般的“红鞋”二字;红色的雨棚上积满了灰尘,快连本色都看不清了;不过店面那道面向马路的落地橱窗还是和我记忆里一样纤尘不染。橱窗里陈列着各式各样的鞋,果然和过去不一样了,除了运动鞋以外什么类型的鞋都卖,什么样的品牌都有,透过茶褐色的玻璃门可以看到好几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在里头试鞋,生意还不错的样子。
而之所以会开始关注这家几乎不被人注意的大龄小店,是因为一双鞋子的关系——我在这家店里相中了一双鞋。
一双纯白色细高跟的皮鞋。
看不出是什么皮质,纹理很细腻,离得远点几乎看不清楚上面的纹路。鞋尖处和跟部是镂空的,镂空部位不知道贴了层什么材料,半透明的薄薄一层。上头点缀着些晶莹剔透的东西,一粒粒细细碎碎的,光线照在上面的时候会折出层水晶似的光,异常耀眼。所以那天车被堵在这家店门口时我一眼就看到它了,这双放在橱窗展列台最高层的鞋子,轻轻巧巧套在模特的脚上,就像童话里灰姑娘的水晶鞋。忍不住我就开始浮想联翩了起来,想着该和家里哪条裙子配才好看,想象着自己穿上这双鞋时可能的模样……所以隔天就迫不及待地跑到这家店里来看价钱,结果被价钱吓了一跳。琉璃的标价牌上清清楚楚一串数字:2,0000。
再数数清楚,的确是二后面四个零,两万。
这么一家小小的店,开的价钱居然比商厦名牌专卖柜还要黑。
所以只能继续在每次从夜校回来的公车上看它那么几眼,在这短暂的片刻浮想联翩,然后告诉自己,要变成拥有这么双水晶鞋的灰姑娘也是要有条件的,不是超级有钱,就是得有个仙法无边的干妈。
只是尽管如此,一双脚还是时不时得一有空就会往那家店的方向拐一拐。女人对美的欲望真的是堪比毒瘾般可怕,它不单让你联想,还让你明知不得为却偏想为上一为地渴望。
第七次跑到那家店门口站在橱窗边朝里看,没看到那双被我惦记得有点辛苦的“水晶鞋”,却看到一双烟水晶似的淡蓝色的眼。
“想要些什么,小姐?”
“呃……上次摆在这地方的鞋子呢?”
“摆在这地方的鞋子?”
“就是那双白色的,前面很亮的那……”
“呵……它啊,它昨天被卖走了。”
“是么?”
“要不要看看别的,店里还有比它更漂亮的。”
“不了……”
“不买也没关系,随便看看吧。”
“这样啊……那打扰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靛。
灰姑娘(2)
之后隔三差五会去“红鞋”转转,不为买鞋,只是去看看。
靛是“红鞋”的老板,一个讲着口流利中文的英国男人。很年轻,也很好看,常穿着身沾满了石灰水的工作服,说话声低低柔柔的,一团春日阳光似的温和。每次生意淡时他会一边做着脚模一边和我聊天,听他说他的鞋子和他在英国的生活,听我说我曾经有过的一只叫做胡离的狐狸,这样一两个小时过得不知不觉地飞快。
靛说,店里所有的鞋子包括和鞋子配的脚模都是他亲手做的。
几年前他就把这家店给盘下来了,一直做到现在,生意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不过生意不是盘下这店的目的,他只是单纯地喜欢这地方安安静静的氛围,也享受着这种工坊制经营的乐趣。所以标价也就都是随着他性子而定的,高兴了随便一个小小数字就让人把鞋子带了走,不过也常会开出些让人觉得变态的价钱等人上钩。
我一直在等他高兴了随便报数字的时候,不过显然这机会并不眷顾我,虽然他同我聊天一向聊得挺投机。
有时候靛也会让我试试他新做好的鞋子,试的时候他会在边上看着,有时拿张纸图上两笔,而我则抓紧时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的鞋子穿在脚上都很好看,轻轻巧巧的精致,而且脚感也很舒服。可能是皮质的关系,每双鞋子都很软,软得像是一层不着痕迹的皮肤,穿上都舍不得往下脱。要不是考虑到价钱问题,我好几次差点就掏钱买下了。
不过那些套在脚模上的鞋子他从没让我试过。
我想可能是那些鞋子比较特别吧,因为它们的标价清一色都昂贵得让人咋舌,就像我最初看中的那双“水晶鞋”。没有一双是低于五位数的,所以就算他让我试,我也没这胆子试,那么贵的鞋子,万一不小心被我弄坏了,那赔起来可是劳命伤财的。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学做鞋子的?”我好奇地问道。
“很久了吧,从……发现它的美开始。”
“你的鞋子都非常漂亮。”
“是么,谢谢。”
“有没有考虑过发展自己的品牌?”能卖到五位数那样的价钱,我觉得这样的人不创出他自己的牌子实在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情。”
“品牌?”听我这么说,他微微一笑,目光依旧停留在外面那些脚上,“我有啊,牌子叫红鞋。”
红鞋。确实,每次只留意到它是店的名字,却从没想过店名其实也是鞋子的一种牌子。
RED SHOES。
见我半天没有言语,靛抬头看着天,眼睛微微眯起,“最近天气不错。”
“是啊,很适合出去旅行。”
“有地方了?”
“想和朋友去桃花乡看看。”
“桃花乡?南县那个?”
“对,你也去过?”
“听说过。”
“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