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便有一个下人,高举松明火炬,走到车旁,伸手撩开车帘。爆着火星的松明,显得更红亮了,赫然照进车内。在窄狭的车厢里,用铁索残酷地锁着一个女子……啊哟,谁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绣着樱花的灿烂夺目的宫袍,垂着光泽的黑发,斜插着黄金的簪子,发出美丽的金光。服装虽已改变,但那娇小的身材,白净的颈项,沉静贤淑的脸容,这不是良秀的闺女么?我差点叫出声来。
这时站在我对面的武士,连忙跳起身子,一手按住刀把,盯住良秀的动静。良秀见了这景象可能已经昏迷了,只见他蹲着的身体突然跳起来,伸出两臂,向车子跑去。上面说过,相离得比较远,所以还看不清他脸部的表情。一刹那间,陡然失色的良秀的脸,似乎有一种冥冥之力使他突然跳起身来,在深深的暗色中出现在我的眼前。这时候,只听到大公一声号令:
“点火!”那辆锁着闺女的槟榔毛车,已在下人们纷纷抛去的火炬中,融融燃烧起来了。
十八
火焰逐渐包围了车篷,篷门上紫色的流苏被风火吹起,篷下冒起在黑夜中也显出白色的浓烟。车帘子,靠手,和顶篷上的铜铰链,炸裂开来,火星像雨似的飞腾……景象十分凄厉。更骇人的,是沿着车子靠手,吐出万道红舌、烈烈升腾的火焰,像落在地上的红太阳,像突然迸爆的天火。刚才差一点叫出声来的我,现在已只能木然地张开大口,注视这恐怖的场面。可是作为父亲的良秀呢……
良秀那时的脸色,我至今还不能忘记。当他茫然向车子奔去,忽然望见火焰升起,马上停下脚来,两臂依然伸向前面,眼睛好像要把当前的景象一下子吞进去似的,紧紧注视着包卷在火烟中的车子,满身映在红红的火光中,连胡子碴也看得很清楚,睁圆的眼,吓歪的嘴,和瑟瑟发抖的脸上的肌肉,历历如画地写出了他心头的恐怖、悲哀、惊慌,即使在刑场上要砍头的强盗,即使是拉上阎王殿的十恶不赦的罪魂,也不会有这样吓人的颜色。甚至那个力大无穷的武士,这时候也骇然失色,战战栗栗地望着大公。
可是大公却紧紧咬着嘴唇,不时恶狠狠地笑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个场景。在车子里——啊啊,这时候我看到车中的闺女的情形,即使到了今天,也实在没有勇气讲下去了。她仰起被浓烟闷住的苍白的脸,披着被火焰燃烧的长发,一下子变成了一支火炬,美丽的绣着樱花的宫袍——多惨厉的景象啊!特别是夜风吹散浓烟时,只见在火花缤纷的烈焰中,现出口咬黑发,在铁索中使劲挣扎的身子,活活地画出了地狱的苦难,从我到那位大力武士,都感到全身的毫毛一条条竖立起来了。
又一阵风吹过庭园的树梢——谁也意想不到:漆黑的暗空中突然发出一声响,一个黑魆魆的物体凭空而下,像一个大皮球似的,从房顶一条直线跳进火烧的车中。在朱漆的车靠手的迸裂声中,从后面抱住了闺女的肩头。烟雾里,发出一声裂帛的惨叫,接着又是第二声、第三声——所有我们这些观众,全都异口同声地一声尖叫。在四面火墙的烈焰中抱住闺女肩头的,正是被系在崛川府里的那只诨名良秀的猴儿。谁也不知道它已偷偷地找到这儿来了。只要跟这位平时最亲密的姑娘在一起,便不惜跳进大火里去。
十九
但大家看见这猴只不过一刹那的功夫。一阵像黄金果似的火星,又一次向空中飞腾的时候,猴儿和闺女的身影却已埋进黑烟深处,再也见不到了。庭院里只有一辆火烧着的车子,发出哄哄的骇人声响,在那里燃烧。不,它已经不是一辆燃烧的车,它已成了一支火柱,直向星空冲去。只有这样说时,才能说明这骇人的火景。
最奇怪的,——是在火柱前木然站着的良秀,刚才还同落入地狱般在受罪的良秀,现在在他皱瘪的脸上,却发出了一种不能形容的光辉,这好像是一种神情恍惚的法悦(佛家语,意思是从信仰中得到的内心喜悦。)的光,大概他已忘记身在大公的座前,两臂紧紧抱住胸口,昂然地站着,似乎在他眼中已不见婉转就死的闺女,而只有美丽的烈火,和火中殉难的美女,正感到无限的兴趣似的观看着当前的一切。
奇怪的是这人似乎还十分高兴见到自己亲闺女临死的惨痛。不但如此,似乎这时候,他已不是一个凡人,样子极其威猛,像梦中所见的怒狮。骇得连无数被火焰惊起在四周飞鸣的夜鸟,也不敢飞近他的头边。可能那些无知的鸟,看见他头上有一圈圆光,犹如庄严的神。
鸟犹如此,又何况我们这些下人哩。大家憋住呼吸,战战兢兢地,一眼不瞬地,望着这个心中充满法悦的良秀,好像瞻仰开眼大佛一般。天空中,是一片销魂落魄的大火的怒吼,屹立不动的良秀,竟然是一种庄严而欢悦的气派。而坐在檐下的大公,却又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口角流出泡沫,两手抓紧盖着紫花绣袍的膝盖,嗓子里,像一匹口渴的野兽,呼呼地喘着粗气……
二十
这一夜,大公在化雪庄火烧车子的事,后来不知从谁口里泄漏到外边,外人便有不少议论。首先,大公为什么要烧死良秀的闺女?最多的一种说法,是大公想这女子得不到手,出于对女子的报复。可是我从大公口气中了解,好像大公烧车杀人,是作为对屏风画师怪脾气的一种惩罚。
此外,那良秀死心眼儿为画这屏风,不惜让闺女在自己眼前活活烧死,这铁石心肠也遭到世间的物议。有人骂他只知道绘画,连一点点父女之情都没有,是个人面兽心的坏蛋。那位横川的方丈,就是发此种议论的一人,他常说:“不管艺道多高明,作为一个人,违反人伦五常,就该落入阿鼻地狱。”
后来又经过一月光景,《地狱变》屏风画成了,良秀马上送到府上,请大公鉴赏。这时候,恰巧那位方丈僧也在座,一看屏风上的图画,果然狂风烈火,漫天盖地,不觉大吃一惊。然后扮了一个苦脸,斜睨着身边的良秀,突然把膝盖一拍:“闹出大事来了!”大公听了这话时,脸上的一副苦相,我到现在还没忘记。
以后,至少在堀川府里,再没有人说良秀的坏话了。无论谁,凡见到过这座屏风的,即使平时最嫌恶良秀的人,也受到他严格精神的影响,深深感受到火焰地狱的大苦难。
不过,到那时候,良秀已不是此世之人了。画好屏风的第二天晚上,他在自己屋子里悬梁自尽了。失掉了独生女,可能他已无法安心地活下去了。他的尸体埋在他那所屋子的遗址上,特别是那块小小的墓碑,经过数十年风吹雨淋,已经长满了苍苔,成为不知墓主的荒冢了。
楼适夷译
7.人椅
〔日本〕江户川乱步
每天早上十点多钟,佳子照例要目送丈夫上班。闲下来之后,便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她和丈夫合用一间书房,眼下,她正为k杂志今夏的增刊号创作一部长篇小说。
她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女作家,近来声名远播,她的身为外务省书记官的丈夫,远没她那么风光。每天,她都要收到大量的不知名的崇拜者的来信。
早上坐在书桌旁开始工作之前,她都要浏览一下不知名的读者的来信。虽然每封尽说些老一套的无聊的话,但是出于女性的细心,无论什么样的来信,总是要读一读的。
她先从一些简单的开始,而后看了两封信及一封明信片,最后只剩下一封体积很大的原稿。虽然平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通知一类的信件,但诸如突然寄来的原稿之类的先例,过去也是有过的。而且,多数情况都是冗长而无聊的东西。她想姑且看一下标题吧。她便打开封口,取出其中的纸捆。
不出所料,果真是原稿用纸。但是,不知何故,稿纸上既无标题也没用署名,只突兀地以“夫人”称呼开始。咳,奇怪,到底是一封什么样的来信呢?想着,她不经意地快速地看了二三行,马上感到一股异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氛围。而且,天生的好奇心驱使她迅速地读下去。
夫人:
从我这样一个夫人毫不知晓的男人这里突然冒昧地给您写信,恳请您原谅我的罪过,我这样说,夫人您或许会感到吃惊吧。我现在要向你告白我所犯的不可思议的罪恶,在数月里,我完全彻底地从人间消失,过着确如恶魔般的生活。当然,在这个大千世界里,没有人能知道我的所作所为。如果没有什么意外,我或许会永远生活在那里,不再回到世间来。
但近来,我的身心发生了奇妙的变化,而且,我不得不为自己的不幸身世而忏悔。我只能这样说,许多地方您会觉得不可理解,那么我请您耐着性子姑且把这封信读完。这样,为何我这样想,而且为何要向您告白,必须特别请您听我倾诉。凡此种种,您一定会听清楚的。
该从何处写起呢?因为此事是远离人类的所作所为,过于千奇百怪,而我却要用人世间使用的这种方式,令我实在羞愧难当,使我感到用笔也觉迟钝。但是我不能再犹豫了。就让我从事情的起源开始,顺次地写下去吧。
我是一个天生相貌极其丑陋的人。关于这一点,务必请您牢记。否则的话,万一您答应我的冒昧请求,允许我见您的时候,光是我这张形容丑陋的脸会吓您一跳。加之长时间的不健康的生活,使我成为现在不愿被他人看第二眼的一幅可怕的样子。如果在您没有丝毫思想准备的情况下让您见到,我会于心不忍的。
我这个男人,天生就是如此的不幸。我虽然相貌丑陋,内心却燃烧着不为人知的火一样的热情。我常常忘记自己一幅丑八怪相,以及自己作为一名穷困的小工匠的微薄之躯,憧憬于那些不自量的甜美、奢侈的种种“梦想”之中。
如果我出生在富裕人家,依靠金钱的力量,我可以沉迷于各种游戏以排解由于丑貌带来的郁闷不乐;或者由上天赋予我一份艺术天分,譬如我可以沉迷在美的诗歌中而将这尘世的无聊忘却。然而,不幸的是,我不能享受其中的任何一种恩赐。作为一个可怜的家具工匠的孩子,我只好依靠祖传的手艺谋生。
我专门做各种椅子。我做的椅子,无论是怎么挑剔的顾客一定会中意的。因此,即使是商会也会对我另眼相看,将做上等货的活计都派到我这里来。做上等货,凭靠、扶手的雕花,许多客户的要求很严;靠垫的舒适性、各部分的尺寸,不同的人的偏好也有微妙的差异。对于制造者来说,其良苦用心非一般外行人所能想象。但是,辛苦归辛苦,制作完成时的喜悦是难以言表的。说句不客气的话,此时的喜悦之情,简直可以和艺术家完成一件艺术品的心情相比。
一把椅子做好之后,我首先自己试一下,看一下情况如何。在异常乏味的工匠生活中,仅在此时才能感觉到一种无法言喻的得意,什么样的高贵之人抑或什么样的美人会坐这张椅子呢?能订如此不一般椅子的人家,那里一定有与这张椅子相称的豪宅吧。豪宅的墙上挂着名家的字画,天花板上垂挂着巨大的宛若宝石制作的枝形吊灯,地上铺着昂贵的地毯。而且,椅子前面的餐桌上摆放的西洋花草,香气袭人,竞相绽放。沉迷于幻想之中,似乎觉得自己已变成了这座豪宅的主人,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那份愉悦却绝非用语言可以表达的。
我这种虚幻的幻想还在不断的增多。我,贫穷、丑陋、卑微为小工匠的我,在幻想的世界里,俨然是一位心高气傲的贵公子,端坐在我亲手做的华丽的椅子上。在我的身旁,时常在我梦中出现的我的漂亮的恋人,甜甜地微笑着,倾听着我的话语,不仅如此,在幻想中,我与她手拉着手,喃喃倾诉着我的爱情。
但是,我的轻柔的紫色的梦总是被附近老板娘嘈杂的说话声、歇斯底里时的哭喊声和周围病儿的声音所打断。丑恶的现实,重新又将它灰色的身躯暴露在我的面前,回到现实的我,马上看到一个丝毫不像贵公子的可怜兮兮的我。而刚才向我微笑的美人,究竟倩影何在?就连在附近玩耍着、满身灰尘的肮脏的看孩子的女人也不正眼看瞧我。只有一样,那就是我做的椅子,仿佛还残留着梦幻的痕迹,形单影只地留在那里。然而,就连这把椅子不久也将要运到无人知晓的、与我们完全不同的世界中去了。
因此,每当做成一把椅子,我都感受到一股莫名其妙的无聊。这种难以忍受的让人生厌的情绪,随着岁月的推移,越发让我难以忍受了。
“这种虫般的生活再过下去,干脆不如死了倒好!”
我这样想着。在工作间,无论是卖力地使用凿子还是钉钉子,抑或是搅拌刺鼻的涂料,我总是执拗地思考着同样的问题。
“但是,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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