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
8月18日
我一整天都在思考。是啊!我会服从他,按他的意愿行事,执行他的命令,就像一个卑微的、恭顺的懦夫。他比我强,但有朝一日……
8月19日
现在我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我刚刚在《科学周报》上读到这样的消息:“从里约热内卢传来一则惊人的新闻,一种流行性疯病,就如中世纪在欧洲流行的那种严重的疯狂症,现在圣保罗省肆虐。患者抛弃他们的村庄和土地离家出走;他们说,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在逼迫他们,控制他们,并像驱赶牛群一样驱赶他们。这东西就像吸血鬼一样在他们睡熟时吸走他们的元气,还喝水和牛奶,但显然不碰其他任何食物。
“堂·彼得罗·亨里奎兹教授已带领一些医学专家前往圣保罗省对这种奇怪的流行病的起因与症状进行实地研究,从而向皇帝陛下提出治愈此病的最佳方案。”
现在我清楚地想起那条漂亮的巴西三桅船了,它曾在5月8日沿着塞纳河驶过我屋前。我当时还以为它是一艘那么漂亮,那么洁白而令人赏心悦目的船!现在我知道,这怪物就是乘这艘船从南美洲来的,那里是他的故乡。他一定注意到了我的屋子,因为它和那艘船一样白!于是他就跳上了岸。哦!我的天哪!现在我知道了;原来是这样。人类的统治已经结束!他来了,这东西是原始人类所惧怕的,是忧心忡忡的教士想驱除的,是巫婆术士在夜间招来而又无法看到的,是激发人类想象力从而创作出种种神怪传说的源头。史前社会的人类出于恐惧对此只有模糊的概念,后来的科学研究却勾勒出了人类预感的大致轮廓。梅斯美猜测到了这东西的存在;近十年来,医生们又发现了这东西所具有的能力。他们借用这种能力来做试验,使人的灵魂服从于一个神秘的意志,服从于这个世界的新主宰,成为它的奴隶。他们把这种能力称之为磁感应、催眠、暗示,诸如此类。现在我知道了,他们就像孩子玩火一样在做一种危险的游戏。这东西是敌视我们的!是敌视人类的!他来了……他叫什么名字?……他好像正在大声呼叫,但我又听不清他在叫什么……哦,对了,他在叫,我听到了……再来一遍!……终于听清了,是“霍拉——”……“霍拉”……这就是他的名字……“霍拉”来了!
老鹰杀死鸽子,狼吃掉羊,狮子吞食水牛;人类又用弓箭、刀剑或者用火药屠杀狮子。但是,“霍拉”只用他的意志力就能使人变成他的牛羊,变成他的仆人,变成他的食物。我们倒霉啦!
然而,牲口有时也会反抗,也会杀死主人……这就是我要做的。我会成功的,但首先我得认识他,接触他,了解他!专家们说,动物的眼睛和我们不同;我们分辨得出的东西,它们未必分辨得出;同样,我们的视力也分辨不出这个正驾驭着我的新东西。
这为什么呢?啊!我想起来了,圣米歇尔山上的那个修士说过:“世上所存在的,我们大概连百分之十都没有看到,不是吗?譬如,就拿风来说吧,它是自然界最有威力的;它把人吹倒,把房屋吹垮,把树连根拔起,把海浪高高举起,把悬崖吹得倒塌,把船吹到礁石上摔得粉碎;它杀戮,它呼啸,它呻吟,它吼叫;可是,您看见过它吗?您能看见风吗?而风是存在的。”
于是我想到,我的眼睛是那样有缺陷,那样不健全,即使是固体,若像玻璃那样是透明的,我就看不见了。如果有一长块透明的玻璃挡在路上,我就会看不到它而撞上去,就像关在房间里的鸟撞上窗玻璃一样;此外,还有许多事物会欺骗我们的眼睛,使我们误入歧途。这么说来,我们没能觉察出某个我们不熟悉的透明躯体,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一种新的存在!为什么不是?这种东西是肯定要出现的。有什么理由说人类是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存在?我们无法看到这一存在,因为它不属于和我们同时进化而来的东西。确实如此,因为它的性质更高级,它的躯体比我们更精妙、更完善。我们是那样脆弱,那样拙劣;我们的器官容易老化,而且像过于拉长的弹簧那样常常会崩断。人类的躯体就像植物或动物一样必须依赖空气,依赖蔬菜和肉类提供的营养,而且会生病、会伤残、会腐烂,难以操纵,易于出错,很不可靠;它是费力而拙劣地组合起来的,是一件既精巧又粗糙的产品,是一种为产生更优越、更精致的存在物而预制的坯件。
世上的存在物为数不多,即使把从蚝类到人类全部有形体加在一起,也寥寥无几。如果说进化的某一阶段已经完成,为什么就不应该有一种新的生命形式呢?
为什么不能再有一种呢?为什么不能有一种新型的、开出的花巨大无比、颜色鲜艳夺目、香味弥漫全国的树呢?为什么除了金、木、水、火、土,就不能有另一种元素呢?它们只有五种,人类就是依赖这五种元素而生的。这太可怜了!为什么不能有五十种、五百种、五千种呢?这个世界实在太可怜、太贫穷、太简陋了!那么单调、那么寒酸、那么粗劣!还有什么东西比大象或者河马更笨拙,或者比骆驼更丑陋?
但是,你会说,看看蝴蝶,真像一朵长着翅膀的花!是啊,可我能设想一只比地球大一百倍的蝴蝶,它的翅膀具有难以想象的形状、美色、光泽和动作。我能把它构想出来,并能看着它从一个星球飞向另一个星球;它的翅膀扇出的风,为宇宙万物带来清新和芬芳。我能透过稠密的宇宙空间看着它喜悦地、欢畅地飞翔。
我怎么啦?一定是“霍拉”在我身上作祟,把这些疯狂的想法放进了我的头脑。他在我里面,占据了我的灵魂。我必须杀死他!
8月19日
我会杀死他的。我已经看到他了!昨天晚上,我坐在桌前,装着专心写东西。我知道他会出来游荡,会靠我很近,到时我就能摸到他,说不定还能抓住他。我要使出全身的劲,用我的手、膝、头、牙齿,抓他、蹬他、挤他、撞他、咬他,把他撕得粉碎。
我等着他,浑身紧张。
我把两盏灯都开着,还在烛台上点了八支蜡烛,好像光亮会有助于我觉察到他似的。
在我对面是我的床,一张老式的四柱橡木床;在我右边是壁炉,左边是门,已小心翼翼地关好了——我曾开过一会儿,目的是让他进来。在我背后是一只带镜子的高柜,是我每天对着它梳理和穿衣的;我每次走到它面前,总要从头到脚打量一下自己。
为了欺骗他,我假装写东西,因为他正注视着我。忽然,我感到,我敢肯定,他正站在我背后,俯身看我在写什么。我几乎碰到他了。
我跳起来,张开双手猛地转过身去,速度快得差点跌倒。房间里像白天一样明亮,但我却连镜子里的我自己也没看到!镜子里一片空白,亮晶晶的,就像一片反射着白光的水面。我虽然就站在它前面,可里面根本没有我的影子。我只看到一面空空荡荡的大镜子。我惊恐地瞪着眼,不敢往前走,甚至不敢动一动;我知道他就在那儿,但他又会从我身边溜掉;这怪物,他那隐匿的躯体吸掉了我的映象。
我害怕之极。不一会儿,我忽然模模糊糊地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就像从水中看到的某件隐隐约约的东西;那水好像从左边慢慢地流向右边;我的映象一秒钟一秒钟地开始清晰起来,就像月食快要结束时那样,而使我的映象变得模糊不清的那东西,好像没有明显的轮廓,但不管怎样,是一种半透明体,是逐渐变得透明的。
终于,我像往常一样从镜子里完全看到自己了。
我已经看到了他!恐惧依然占据着我的心,使我浑身颤抖不止。
8月20日
我无法抓住他,怎么才能杀死他呢?下毒?但他会看到我往水里放毒。再说,我们的毒药对他无形的躯体会起作用吗?不,肯定不会起作用。那我怎么办呢?
8月21日
我已派人到鲁昂去请个修锁匠来,还为我的卧室定购了一扇铁窗,就是巴黎某些公寓里装在底层用来防盗的那种铁窗。我还要修锁匠为我安装一扇铁门。我这样做,好像患了恐惧症,但我已顾不上锁匠会怎么想了……
9月10日
鲁昂,大陆旅馆。我已经干完了……我已经干完了……但他会死吗?那情形真可怕!
昨天,锁匠为我装好了铁窗和铁门;就这样,我把门窗都开着,直到半夜,虽然天气已经开始转冷。
忽然,我怀着一阵欣喜意识到他在屋里。
我慢慢地爬起来,来回踱了几圈,因为这样不会引起他的怀疑。随后,我脱掉鞋子,小心翼翼地穿上拖鞋;接着,我就关上窗,若无其事地走到门口,在门上加了两道锁。这之后,我又回到窗边,把窗也锁上,并轻轻地把钥匙放进了口袋。
我随即感觉到,他正在我四周活动,因为他害怕了,希望我打开卧室的门。我只能服从他,但没有完全服从;我回到门边,把门拉开一道缝,宽度只够我一个人侧身挤出。我长得很高,头顶可碰到门楣。所以我知道,他是不可能出去的——我把他单独关在房间里了。我成功了!我终于抓住他了!我随即跑下楼到了客厅,抓起两盏油灯,把油撒在地毯上、家具上,撒得到处都是。接着,我点着火,逃出屋子,用两把锁把沉甸甸的后门锁得严严实实。
我飞跑到花园旁边,远远地躲在桂树丛里。我等着,时间过得真慢啊!周围一片漆黑,一片沉寂,毫无动静,既没有一丝风,也不见一颗星星;头顶上是大块的乌云,我虽看不见,但我感觉得到,哦!是那么沉重。
我眼睛直盯着屋子,等着。时间真慢啊!我开始想到,火一定自己熄灭了,或者被他扑灭了,但就在这时,只见底层的一扇窗户被热浪“哗”的一声冲开,一道火焰——金红色的火焰——顺着白色的外墙向屋顶升起,不一会儿就把屋顶吞没了。树丛和灌木丛一下子被火光照亮,好像在惊恐地发抖。鸟被惊醒,狗开始汪汪地叫;我觉得好像天亮了!又有两扇窗被热浪冲开,我看见整个底楼已成一片火海。但是,传来一声尖叫,一个女人发出一声恐怖的、撕心裂肺的尖叫,叫声在夜空里震颤;与此同时,顶楼上的两扇小窗砰地打开。天哪!我把仆人们全忘了;我好像看到了他们痛苦万状的脸和拼命摆动着的手臂。这时,我恐惧得发疯了,拔腿就向附近的村庄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喊:“救命啊!着火啦!”我在半路遇到了已匆匆赶来的村民,便和他们一起往回跑。
现在,整幢房子已经成了一堆熊熊的篝火,四周被照得通亮,令人心惊胆战。在这堆硕大无比的篝火中,人正被活活地烧成灰烬;还有他,被我关在屋子里的那个新的生物,那个世界的新主宰,那个“霍拉”,也正被烧成灰烬。
忽然,整个房顶“哗啦啦”崩塌了,火焰冲天而起。
从这个大火炉的窗口望进去,我看到炉膛里烈火焰焰,我想他就在这炉膛里,死了。
死了?我简直不敢相信。他那看不见的、透明的躯体也许并不像我们的躯体一样会被火烧死?
要是他没死,又怎么样?也许,只有时间才能最后摧毁他那可怕的、不可见的存在。但是,如果他也害怕疾病、伤残、衰弱和夭折,那他幽灵般的躯体为什么会是透明的、看不见的呢?
夭折?这只有人类才会害怕。“霍拉”却是继人类之后的进化物。人也许在任何一天、任何一个小时甚至每一分钟都会意外死去,而继人类之后出现的一种生物,则只有到了某一天、某一小时、某一分钟,只有当生存极限到来时,才会死去。
是的!毫无疑问,毫无疑问的是,他没有死!现在,除了自杀,我已别无他路。
(“霍拉”原文为le horla,可能是莫泊桑杜撰的一个词,来源可能是诺曼底人使用的horzain一词,意为“陌生人”。)
刘文荣译
9.这是一个梦吗?
〔法国〕居伊·德·莫泊桑
我曾经疯狂地爱过她!
一个人为什么恋爱?一个人为什么恋爱?他在整个世界上只看见一个人,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心里只有一个愿望,嘴上只有一个名字——一个不断出现的名字,它就像泉眼里的水,从心灵深处上升到嘴唇,这个名字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个名字他不停地悄声唤着,不论身在何处,他念叨着,就像念叨一段祈祷。这是多么奇怪的事!
我要告诉你我们的故事,因为爱情只有一个,它总是相同的。我遇见了她,我陶醉在她的臂弯里,她的衣香中,我迷恋她的温柔,她的爱抚,她的话主宰着我的生活。我整个儿陷进去了,她的一切把我迷住了,我一心只在她身上。我不再关心在我们这个古老的地球上,是白天还是黑夜,自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