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基尔高兴。很少。
凯伊克的引擎在一场不大的风暴中熄火了,只得听凭风浪将他们吹向西南方向。等到风暴停止,引擎又半死不活地重新发动起来,一路喘着粗气向前开去。没有收音机,但是船长毫不在意。有谁会在爱琴海迷路呢?
他们像一只小小的甲壳虫在蓝澄澄的大海上漂啊,漂啊,等到后来,基尔终于在前方看见了一个灰蒙蒙的影子,那是一座小岛。望远镜中那一团黑影越来越近,他倒抽了一口冷气。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堵将小岛团团围住的不可思议的高墙,一片巨大的马蹄形砖石建筑从海中升起,弯弯曲曲地环抱了几块土地,重又沉入海中,沉入处海水翻卷,白浪滔天。
他提请船长注意。“那里有座小岛。”
船长笑笑,斜眼看了看基尔手指的方向。
“岛上有墙。”基尔又说。
船长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他掉过头,不去看那座小岛。
“那不算什么,”船长冷冷地说,“上面只有几个牧羊人,它连名字都没有。”
“有墙,”基尔温和地说,“这儿”——他把望远镜递给船长——“你瞧。”
“不。”船长的脑袋纹丝不动,两眼依然直视前方。“不过是一座古迹。那里没有停靠处,已经有好多年没人去过那里了。你不会喜欢那儿的,没电。”
“我想看看墙,还有墙背后有些什么。”
船长瞟他一眼,基尔一惊,那眼神流露出担忧。“墙背后什么也没有。那是个破旧的地方,什么也没留下。”
“我想看看墙。”基尔平静地说。
他们最终还是屈服于他。小凯伊克翘着灰色的大鼻子全速在海中行驶,发出突突的响声。他们超过一艘小艇,距小岛愈来愈近。他注意到了岛上那条异常清静的小街,冷清的旅舍和几条悬着三角帆的平底渔船,山脚下有一群游动的山羊。
他差一点儿就相信了船长的话:那是一座破败而被人遗忘的小岛,远离遍及世界的现代文明——说差一点儿,是因为他想起了那段墙。筑墙是为了对付或者隐藏什么。他就想知道那个什么。
他在那家简陋的小旅舍安下身后,便马上去看那段墙。他从小山丘上往下看,再次为它所环绕的面积感到惊讶。
他沿城墙转了一圈,想在光滑而无法攀援的墙垣上找到个门或缺口,但未能如愿。被围住的部分像半岛一样突入海中,犬牙交错的礁岩抵御着海浪永无停歇的冲击。
在顺着高墙返回的途中,他很奇怪地听见附近有轻微的水滴声。他小心翼翼地往墙壁上搜寻,发现了一个很小的孔,像一枚胡桃那么大,就在头顶上方。
就是透过这个孔,他看见了那个女人和那个孩子。那么美丽,他简直目不转睛。他终于明白,他苦心搜寻的完美的象征就在这里。
所有的花名册怎么居然都漏掉了这件杰作?这种事情本来是很难不走漏风声的,可是居然没有任何消息或谣言从这个小岛传出。在这个针尖般大的小岛上,如此伟大的作品还未被命名;在这面巨大的高墙后面,藏匿着一件天才的杰作;这位神奇的母亲和她的孩子如此动人却不为人知。
他睁眼凝视,舌燥喉干,心儿像鉴赏家发现了久被埋没的真品一样怦怦乱跳。他必须拥有它,他必将拥有它。它尚未载入史册,它的真正的价值或许还不被人知。也许它的拥有者是将它继承得来的,于是它就被扔在了那儿,任风吹雨淋,没人注意,没人欣赏。
他恋恋不舍地离开墙上的那个小孔,漫步走回村里,踩着厚厚的远古的尘土。
希腊。西方文化的摇篮。
他再次去想身后那个母亲和孩子精美的形象。这组雕像的作者完全可以跻身于奥林匹斯诸神的行列。可他是谁呢?
回到村子里,他在小旅舍门前蹭了蹭鞋,想蹭掉鞋子上的灰土,同时为这里的居民如此麻木感到奇怪。
“我来行吗?”
一个小男孩两眼闪着光,忽然从小旅舍中蹿出来,一手攥着块擦布,另一只手拿着自制的黑色鞋油,马上就开始去擦基尔的鞋。
基尔在一条长凳上坐下来,审视那个小男孩。他约摸15岁的样子,瘦而不弱,个头就那个年纪的孩子来说稍微小了些。如果早出生若干年,他也许会成为蒲拉克西蒂利(蒲拉克西蒂利,公元前第四世纪的希腊雕塑家。)的模特儿:造型完美的头颅,短短的鬈发,眉毛上的两绺刘海儿,像潘神(潘神,希腊神话中半人半羊的畜牧神。)的角,好一副古希腊英俊少年的形象。可是,不行,男孩的鼻子上有一道轻微的疤痕,从鼻梁延伸到嘴角,甚至让人觉得延伸到了洁白的牙齿。
不,蒲拉克西蒂利可不会用他做模特儿——除非雕塑家的脑袋里产生了一个略有缺陷的潘神。
“谁是村子后面那一大块地产的主人?”他用漂亮的希腊语问道。小男孩迅速抬头,好像拉上了百叶窗似的,眼神顿时黯淡下来。他摇摇头。
“你肯定知道,”基尔继续追问,“那片地产占据了整座岛的南端,还有一堵那么高的墙,一直伸进大海里。”
小男孩仍旧顽固地摇摇头。“它一直就在那里。”
基尔笑了。“一直可是很长的时间,”他说,“可能你爸爸知道吧?”
“我没爸爸。”小男孩一副自尊的模样。
“对不起。”基尔看着小男孩熟练的动作。“你真不知道住在那儿那户人家的姓名?”
小男孩咕哝了一个什么字。
“戈登?”基尔俯身向前。“你是说戈登家族?是一户英国人家拥有那块地产?”
他感到希望化成了灰烬。如果主人是一家英国人,获得那组精美的石头雕像的机会简直就不再存在。
“他们不是英国人。”小男孩说。
“我非常想跟他们见见面。”
“不可能。”
“我知道从岛上是不可能。”基尔说,“可是我猜想,在靠海的那一边,他们肯定有码头或者其他登陆的设施。”
小男孩双眼低垂,仍旧摇头。有几个村民围了上来,一声不响地倾听他们的对话。基尔了解希腊人,这是一个爱凑热闹的快活的民族,有时候异常好奇,而且喜欢给人出主意。这些人全都站着,也不笑,只是睁着眼睛看。
小男孩擦完鞋,基尔扔给他一枚50雷普塔(雷普塔,希腊货币名。)的硬币。男孩捡起来笑了,一件有瘢痕的头像艺术品。
“那堵墙,”基尔对一位戴眼镜的老头说,“我很想见见那片地产的主人。”
老头嘟哝了一句什么,转身走开了。
基尔为自己犯下的心理学错误懊恼不已。在希腊,钱会说话。“谁愿用船把我送到靠海的那一边,”他高声说,“我给他50—100德拉克玛(德拉克玛,希腊货币名。100雷普塔相当于1德拉克玛。)。”
他明白,对于一个在这座乱石嶙峋的荒岛上放牧山羊的穷苦人来说,这可是一大笔钱。他们大多数人辛劳一年也未必能挣到这么多。一大笔钱——然而他们只是相互望望便走开了,连头也没回。所有的人都是这样。
他在村子里到处都碰上了这种神秘的拒绝,弄清他们的内心就像翻越那堵谜一般的高墙一样困难。他们甚至不愿提到那堵墙,谁建的或何时所建。对于他们它似乎并不存在。
黄昏时他返回小旅舍,发现朵尔玛达基斯——用碎肉、米饭、鸡蛋和香料调制而成——出乎意外的好吃;喝雷斯那,一种村民自制的烈性葡萄酒;想高墙后面那位被暮色笼罩的可爱的母亲和她的孩子。一阵巨大的悲哀和对那组雕像的渴望漫上他的心头。
真他妈不走运!他曾经遇到过一些当地的禁忌,那些禁忌多半是家族世仇的结果。可以回溯到先人。它们被村民们严加遵守,不敢有丝毫触犯。真不明白这一切对他们短暂的一生有什么意义。不过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他站在村外的黑暗中,正郁郁不快地眺望大海,忽然听见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他连忙掉头,却见一个小男孩渐渐走近。就是那个擦鞋的小男孩,眼睛里闪烁着星火,尽管夜色温柔,他却微微发抖。
小男孩抓住他的胳膊。“其他的人——今天晚上,我用船送你去。”他悄悄地说。
基尔笑了,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孩子呢。一个小伙子,无依无靠,孤身一人,拿着100德拉克玛自然大有用场,才不会去管他妈的什么禁忌呢。
“谢谢,”他温和地说,“什么时候出发?”
“落潮以前——日出前一小时,”孩子说道,“我,”他的牙齿在打战,“我只送你过去,我自己只到墙外面的岩石那儿。你要在那儿待着,等落潮后就走——就走——”他好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似的,差点喘不过气来。
“你怕什么?”基尔问,“由我来承担非法进入的责任,虽然我并不认为——”
小男孩抓紧他的胳膊。“其他的人——今天晚上,你回去后千万不要告诉其他的人,我带你去那里。”
“你不愿意我说我就不说。”
“请千万别说!”他气喘吁吁地请求,“如果他们知道了,他们不会喜欢——我就会——”
“我懂了,”基尔说,“我不告诉别人。”
“日出前一小时,”小男孩放低声音,“我在高墙朝东入海的地方等你。”
基尔再次见到那孩子时,星光依然闪烁,但已经开始黯淡下来。小男孩像个黑色的影子坐在一起一落的一叶小舟里,扯住生长在高墙基座岩石上的海带海藻之类。他立刻意识到,小男孩要划好几个小时才能将小舟划到那边。没有风帆。
他爬了进去,于是两人离岸出发。小男孩一路无言,令人纳闷。
大海波涛汹涌,冷风袭人。高墙隐约显现,迷失在晨雾中。
“这墙是谁建的?”他问。这时他们已驶入漆黑的海面,就着落潮的浪头在一片犬牙交错的礁岩中穿行。
“古人。”小男孩说。他的牙齿咯咯作响,始终背朝高墙,眼望大海估计自己的划行距离。“它一直就在那里。”
一直。基尔看着正渐渐显现出来的巨大的高墙,感到它确实非常古老。非常非常古老。也许可以回溯到希腊文明的早期。那组雕像——母亲和孩子也可能如此。所有这一切居然都不曾为外界所知,这的确是个不解之谜。
等到小舟越划越近,他已能够看清楚在喧嚣的海水中崛起的高墙的末端,基尔意识到自己并非是第一个来此冒险的人,甚至算不上第一百个。这座岛遥远荒凉,连邮路也没有,但是可以肯定,在高墙耸立起来之后的许多年里,许许多多像他一样好奇的人们前来寻访过它,包括众多收藏家。尽管如此,却未曾产生过一个谣传。
小舟靠在一块巨大的黑色礁岩旁,被鸟粪染成白色的船头在熹微的日光中泛着光泽。小男孩把木桨放回船里。
“下次涨潮时我在这里等你,”小男孩像发高烧一样全身颤抖,“你现在给钱吗?”
“当然给,”基尔摸出钱夹子,“为什么不送我更过去一点?”
“不行,”男孩惊恐地说,“我不能。”
“就送到码头怎么样?”基尔一边说,一边观察礁岩和斜窄的沙滩之间的起伏的波浪。“咦,怎么没有码头!”
在两堵墙之间,除掉点缀着岩石的沙滩,其他什么也没有;陆地上是一片茂密的矮灌木丛,其中有一棵柏树显得格外高大。
“我会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我划船过去,你待在这儿,”基尔说,“用不了多长时间,我就想去见见这儿的主人,谈谈——”
“不!”小男孩的声音因惊慌而变得尖厉,“如果你划船过去——”他爬起来,用力一推想让小船离开岩石,可是就在这一刹那,一个巨浪将小船托起,又猛然跌落下来,结果小船在男孩的身子下面漂移开去。他一时失去平衡,胳膊一阵乱舞,头触礁岩摔了下去,像一块石头一样慢慢沉入水中。
基尔连忙扑过去,紧随小男孩跃入水里,身体碰上了水下的海藻。他一把揪住男孩的衬衫,可是衬衫像纸一样被扯了个稀烂。他又伸手去抓,这次抓到了他的头发,把他掀出水面。他轻轻松松地托住男孩,一边泅水一边寻找小船。小船因为他适才那有力的一跳漂得老远,可能漂到了哪块礁岩的背后去了。现在可没时间再去找它。
他推着男孩朝沙滩游过去。这里距光滑洁白的沙滩只有一百码左右的距离,沙滩夹在两堵墙之间,两堵墙则倾斜着没入咆哮的海水中。他从水中探出身子时,男孩微微咳嗽起来,咸水呛进了他的鼻子。
基尔乘着涌潮把男孩推到了沙滩上。男孩睁开双眼,困惑地望着他。
“你会没事的,”基尔说道,“趁着小船还未漂远,我去把它弄回来。”
他走回到海滩边上,蹬掉鞋子,朝小船一沉一浮的方向游过去。他迎着大海和冉冉升起的旭日,把小船划了回来。风减弱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