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糖纸裹着各色糖果点心,在灯光下闪烁着无数发亮的小镜片。这些色彩缤纷的橱窗是街上一群孩子布置的。对年龄在10岁或12岁的小孩来说,这家店铺有莫大的吸引力,甚至某些成年人也倾心光顾。一位大约24岁年纪的年轻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橱窗看。在他看来,这家糖果点心店是令人目眩的奇迹,不过,吸引他的不是巧克力,尽管他也喜欢吃巧克力。
青年身材魁梧,体魄强健,长一头红褐色头发,脸孔表情坚毅而又有点冷漠无情。他腋下夹着一个装了不少画的纸夹,这些画他以合适的价格预售给出版商。尽管他作过报告反对社会主义经济理论,然而,他那当过海军上将的叔父,依然以同情社会主义为由剥夺了他继承遗产的权利。这位年轻人叫约翰·特利布尔·恩古思。
他走进糖果点心店,朝咖啡室走去,一边轻轻把帽子往上提了提,一边和年轻女堂倌打了个招呼。堂倌身穿黑衣裙,面庞黝黑,身材苗条,动作麻利。这位姑娘双颊绯红,眼睛炯炯有光,她等客人坐好,便走近他请他点食品。
“请您给半便士白面包和一杯不加糖咖啡,”他说。没有等到姑娘走开,他又补充一句,“此外,我向您求婚。”
黑脸蛋美人向他投来傲慢的一瞥,说道:“我可不喜欢这样的玩笑!”
红褐发青年以少有的郑重其事的神情看了看她:“我向您起誓,这不是在开玩笑,”他说,“这是毫无疑问的,就像半便士白面包一样毫无疑问。这也决不会比面包更便宜,为此得付出代价……”
黑脸蛋美女一双深色眼睛久久注视着他,想尽量听明白他的话。后来,她脸上终于掠过一丝微笑,坐到椅子上。
“您不觉得,”恩古思无拘无束地说,“吃这些只值半便士的面包是一件缺乏情调的事吗?这些面包很快就会涨到一便士,等我们俩一结婚,我就丢掉这毫无情调的劳什子。”
姑娘立起身走向窗边。看得出来,她在沉思,不过,她对这位青年并无恶感。可是,当她终于转过身来时,她十分惊讶地发现,恩古思把橱窗里的东西全都搬到桌上来了,而且重新排列一遍。现在,桌上有堆成三角形包装精美的糖果,有几块夹肉面包,两瓶波尔图葡萄酒和核列斯酒。他把这些东西摆好后,又把橱窗里最主要的摆设──一块雪白奶油大蛋糕端到桌中央。
“您这是在干什么?”她问。
“干该干的事,亲爱的拉乌拉……”他开始说。
“啊,上帝,请等一下!”她大声说,“请您不要用这种口吻和我说话。我问您,这是在干嘛?”
“这是在举办隆重的晚宴,霍恩小姐。”
“这又是什么?”她问,指了指雪白的堆成山的点心。
“这是婚礼蛋糕,恩古思太太。”
姑娘走到桌边。端起蛋糕,把它放回橱窗。然后她返回桌旁。胳膊肘撑在桌子上,用不无赞赏然而又十分遗憾的神情凝视着面前的年轻人。
“您甚至不给我考虑一下的时间,”她说。
“我并不傻,”他回答,“对宗教我有自己的看法。”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虽然脸带微笑,但她表情越来越严肃了,“恩古思先生,”她平静地说,“在您再一次犯傻之前,我应该简短地跟您谈一下我自己。”
“我很荣幸。”恩古思认真地回答,“不过既然这样,那就顺便也谈谈我吧。”
“别打岔,您听着。”她说,“我没有什么难为情,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不过,要是您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事,您会改变态度的。这件事虽不令人揪心,但却像噩梦一般伴随着我。”
“果真如此,”他认真地回答,“那么该把蛋糕搬回来。”
“您先听着,”拉乌拉坚持说,“先从头说起,我父亲在拉得贝利开了一家宾馆,宾馆名字叫金鱼,我在酒吧工作,站柜台。”
“我就猜到了,”他插嘴说,“怪不得您这糖果点心店里有一种虔诚的基督教的气氛。”(鱼是早期基督教笃信的神圣标记。)
“拉得贝利是一个死气沉沉、长满荒草的东方偏僻小郡。来往金鱼宾馆的大多是外地的商品推销员,要不就是您想都想不到的一些讨厌的旅客。我说的是一些卑鄙小人,只要他们手头有几个钱,就待在酒吧什么正事也不干,要不就是玩蝈蝈。同时,他们一个个穿得很寒酸,装穷,当然,最穷的穷汉也比他们更值得尊敬。不过,即使这些年轻的二流子也难得光顾我们宾馆,然而有两个来得比别人勤的旅客,却在各方面都比他们这些人更差劲。他们俩都有钱,但让我恼怒的是他们那副永远百无聊赖的样子和庸俗的穿着方式。不过,我还是可怜他们,因为我不知怎么会觉得,他们之所以光顾谁也不大来的酒吧,是因为他们每人都有生理缺陷,连乡巴佬都要取笑他们。这些其实算不上是缺陷,而更像是特点。其中的一人个子矮小得出奇,几乎是个侏儒,无论如何也高不过那个马夫。可他和马夫并没有共同之处,他有一个满头黑发的圆脑袋,修剪得整齐的大胡子,有一双发亮的鸟一般敏锐的眼睛,走路时口袋里的钱叮当响,戴一条笨重的金表链,平时尽量穿得像一名真正的绅士。不过,你也不能把这个百无聊赖的人称作笨蛋,因为在玩各种无聊游戏方面,他是少有的行家。一会儿他给你表演魔术,一会儿他又会一根接一根点燃十五根火柴做成一个小焰火表演,要不就是把香蕉雕成一个个跳舞的小人。他的名字叫伊齐朵尔·斯马伊士。就是在刚才,我还看见他那副小个子黑皮肤的丑样子,他来到柜台边,用五支雪茄烟做成一个会跳的袋鼠。
“第二个人不爱说话,穿着也更简单,但不知为什么,比起那个可怜的小人儿斯马伊士来,他更让我担惊受怕。他身材高大,又干又瘦,长一副鹰钩鼻子。尽管他样子有点像幽灵,但我认为他并不丑,只不过他眼睛斜视得很厉害,像他这样的人我真没见过。他常常一边看着什么,一边六神无主的样子,到底他朝哪里张望,你根本无法弄清楚。似乎生理上的丑陋更使他的处境可怜和难堪。和那个随时表演一番游戏的斯马伊士不一样,詹姆士·威尔金(大家都这么叫这位斜眼男子)只不过在我们酒吧呷几口闷酒,然后便独自一人在沉闷的四周踱来踱去。我想斯马伊士也同样为自己身材矮小而苦恼,别看他装出一副很能干的样子。有一次,他们两人让我大吃一惊,也使我十分伤心,因为差不多在同一天,他俩都向我求婚。
“现在我才明白,当时我很蠢。因为在某种程度上说,这两个长相难看的人是我的朋友,我当时生怕他们意识到我的拒绝求婚是因为他俩太丑。为了转移视线,我对他们说,我只能嫁一个凭自己本事达到相当地位的人。我说,这就是我的见解,我不会靠别人得到的遗产过日子。我抱着自己最美好的愿望说了这番话,同天后不幸的事情便开始了。最初,我听说他们出发去外地寻找幸福,就像某个荒唐的童话故事一般。
“从那以后,我没有见到他们。我只收到斯马伊士写来的两封信,这些信也挺有意思的。”
“有关另一个人,您没有听到什么消息吗?”恩古思问。
“没有,他一封信也没写给我。”姑娘回答时略带迟疑的样子,“在第一封信里,斯马伊士只是告诉我,他和威尔金一道步行去伦敦,但是威尔金很能走路,矮个子斯马伊士怎么也跟不上他,只好在路边小坐休息一下。碰巧,一个到处演出的马戏团收留了他,这也许因为他几乎是个侏儒,也许因为他灵活。过不了多久,他就受到器重,水族馆戏团接受了他,要他表演魔术。这就是第一封信的内容。第二封信是上个星期收到的,内容更令人感到意外。”
恩古思喝完咖啡,温和而耐心地看了看姑娘。她接着往下讲,脸上带着一丝苦笑。
“您一定看到了篱笆墙上那个十分惹眼的广告吧?广告上写着‘斯马伊士公司的哑巴仆人’。要是您没看到,那么,您一定是唯—一个没见到这个广告的人。这些事我搞不太清楚,大概这也算把他当一台活泼好动的机器吧。您听听:‘请按一下按钮,就会给您送来一位不爱喝酒的管家’,‘请扭动操纵杆,在您面前就会出现品行端正的伺者’。您也许见到了广告。不管这个机器怎么样,可这是一个摇钱树呵!这全是那个我在拉得贝利认识的动作灵活的小个子摇来的钱。我自然高兴,因为这个可怜虫走运了。但同时我又十分不安,因为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会到这里来对我说,他已经凭本事达到相当地位了,这将是无法否认的大实话。”
“那么第二个人呢?”恩古思平静地紧追着问。
拉乌拉·霍恩倏地站起身。
“我的朋友,”她说:“您好像是真正的巫师,能够猜到我内心深处的想法。有什么办法呢,您是对的。我没有收到第二个人的片纸只字,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我一点也不知道。我怕的正是他。他的影子一直没有离开我,他令我不安。我觉得他就在身边。我似乎听得见他在说话,虽然这些全不是事实。”
“好了,亲爱的。”恩古思快活地说,“就算他是魔鬼,只要您谈起了他,他也会无言对答。只有一个人独自待着,魔鬼才会威吓人。您到底什么时候仿佛见到了这位斜眼朋友,听到他说话的?”
“我听得见詹姆士·威尔金的笑声,就像现在听您说话一样清楚。”姑娘平静地回答,“那正是他的声音,因为当时旁边并没有别人。我站在糖果店门口,我一下子可以看见两条街的情况。我已经记不起他的笑声了,但是,他的笑声和他的斜眼一样,也是与众不同的。我忘了他差不多有一年了,我向所有神灵保证,只不过过了一会儿,我便收到他情敌寄来的第一封信。”
“您是否听见这个幽灵一般的东西说些什么?”恩古思好奇地问。
拉乌拉浑身一震,接着安定下来,平静地说:“听见了。伊齐朵尔·斯马伊士给我写来第二封信,说他事业有成。我刚读完这封信,耳边就听见威尔金的声音:‘反正您不会落到他手里。’这话听起来这么清晰,好像他就在身旁,在房间里。真可怕!我怕是精神失常了!”
“要是您真的精神失常,”年轻人说,“那么您就是怎么也不会承认了。但话又说回来,这个看不见的人是有点古怪。俗话说,人多智广。如果您答应我这个忠实而又讲实际的人从橱窗取回结婚蛋糕……”
没等他说完,街上便传来金属的轧轧声,一辆微型小汽车以极快速度向糖果点心店开来,到了门边,传来汽车的急刹声。车里出来一个戴着闪光高筒帽的小个子男人,他站在门槛边,心急火燎地左右脚不断交换着。
恩古思直到这时还不想破坏自己的兴致,他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然而,他此时还是克制不了自己激动的心情,站起身,向门口的不速之客走去。只消看一眼就可以证明自己没猜错:讲究的穿着,矮小的身材,往外翘的难看的胡子,聪明灵活的眼睛,一双保养得很好、激动得发抖的手。不错,跟前这位正是刚才姑娘还提到的那个伊齐朵尔·斯马伊士。这会儿,他靠了一个不爱喝酒的管家和品行端正的伺者发了大财。一会儿的工夫,双方都凭直觉感到了莫大的醋意,他们彼此对视了片刻,但是目光中双方都表现出一种冷淡的宽容。
斯马伊士先生只字未提心中的敌意,相反,他兴致颇高地问道:“霍思小姐看到了橱窗里贴的东西吗?”
“橱窗里?”恩古思不解地重问了一遍。
“回头我再跟您说,这会儿我没空。”小个子富翁不客气地冲他说了句,“这里发生了一件麻烦事,得理出个头绪来。”
他用文明棍指了指刚才被恩古思先生搬空的橱窗,恩古思十分惊讶地看到,临街的橱窗玻璃上贴了一条长长的字条,他从橱窗里拿东西准备庆祝时,还没有字条的。他跟在迈着坚定自信步伐的斯马伊士后面来到街上,便发现橱窗玻璃上非常整齐地贴着一张印花纸,大约有一码半长,笔触奔放地写着一行字:“如果您嫁给斯马伊士,他就活不成。”
“拉乌拉,”恩古思说,把头朝向糖果点心店一边。“您尽管放心,您神智十分清醒。”
“一下子就可以看出这是那个坏蛋威尔金干的好事。”斯马伊士嘟囔着说,“我已经好几年没见到他了,但是他一直想尽办法纠缠我。最近两个星期,他五次来到我住宅,丢下一封封信威胁我。我弄不清楚,除了威尔金本人,谁还会把信带到这里来。门房发誓说,他没看见一个可疑的人。瞧,现在这家伙把祭文一样的东西贴到了橱窗里,可是您却坐在糖果店里什么也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