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歌·山河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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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歌·山河曲- 第9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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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金氏追杀活到如今。冷剑生为免金皇后怪罪,找了个婴儿尸首代替,佯称你已死了。过不多久他也辞去官职,隐退江湖。”

江留醉听得麻木,苦笑道:“这个天大的秘密,你又如何得知?”他只想找些话说,把自己从真相的泥沼里拉出来。还不如不知道,不如,不知道。

他是皇子。他怎么可能是皇子,公孙飘剑一语成谶。这是他从来没想过,也不想有的身份。他曾经一心想弄清身世,找到亲生父母,如今明白了,却如一个醒不了的梦,反让人更迷惑狂乱。娘被陷害含冤求死,爹高高在上不可仰视。他到底是谁?依然不得解。

“冷剑生跟我师父是多年知交。”胭脂说完,立即添了一句,“他对你并无仇恨,不过一直不甘心败在你师父手上。说起来,这个墓是当年他有心,收了你娘的骸骨火化了,才移到此处。”

江留醉的心一抽一抽,呼吸亦觉艰难,一腔泪水就要决堤涌出。他用力憋住,强笑道:“这不是一个好的结局。”

“是啊,不够好。”胭脂陪笑道,头转向一边,默默地想,你活着,这便够了。

两人静默,中间一尺之距似有千里之遥,隔着凝重如山的空气。胭脂吸了口气,笑道:“你若想报仇,即便是杀死太后,也是举手之劳。”凑近江留醉,一字一句地道,“不仅如此,这世间欠你的,你都能一件件取回来!”

是么?江留醉绝望地想,不可能了。世间不能还他父母,还他一生。他抬起失神的双眼,对胭脂道:“你走吧。让我静静。”

胭脂有满腹天下大计想与他商量,死者已矣,在她眼里未来才是唯一值得考虑。她不能体会,为什么他知晓身世后不是狂喜而是忧郁,换作其他有雄心之人,得知有问鼎天下的尊贵身份,恨不得马上放手一搏。

但他不是。她想他是。如今事已至此,只能依了他,指望他能跳出世俗恩怨的藩篱,指望男儿的豪情终可胜过无用的怀念。胭脂留他呆坐墓前,悄然走开。

江留醉忽然想笑。

他痴痴傻傻无声地笑着,直到笑出了泪,顺着面颊淌进嘴里,咸咸苦苦的滋味提醒他真实辛酸的人生。命运给他开了一个什么样的玩笑。他想到郦伊杰,这突如其来的身份枷锁,一如郦伊杰的命数怪圈,重重套在身上不得喘息。他终能完全体会那沉重的眼神。

师父。从头至尾他知悉一切,却不肯透露一言,究竟为了什么。既尽心保护娘亲,为什么不能护她周全?江留醉心灰意懒地想,为什么师父要救他的命,不如一起去了,胜过他一个人独活。

他终于放声大哭,肆意地让泪水横流。太多为什么,无从追问,无从结果。他终于知道,一辈子的洒脱是难以达到的境界。在背负命运狞笑着压来的包袱后,他找不到从前的逍遥心态。

此时的他极度想念花非花。有她在旁,或许,他不会如此悲伤。

胭脂走了一步便回头。那一刻,悟到她与江留醉之间仍有不可跨越的距离。无论如何,只有一步之遥,她不甘地想,倾尽她的心应该能换回他的心。她全力想得到的,没有人能阻拦。

她坚定地跨出步去,感到会有呼风唤雨的一日。前路正如这脚下的山,由她控制。

直跪到仿佛地老天荒那么久。

江留醉站起身,酸麻的腿一如他怅惘的心,不知该往何处去。甚至不知该说什么,他无话可说。他隐隐间后悔曾出谷寻找师父,如果没有陷入失银案,就不会认得什么灵山三魂,不会听胭脂说这难以接受的真相。他将在仙灵谷终老,安乐地度过一生。

即使,错过花非花也罢。他越想越心灰意冷。他这不幸的身份,带给他人的只有更多不幸。如今他能怎么办?找太后报仇?罢了。归魂宫、仙灵谷,他竟无可去之地。这天地虽大,一时间,让他找什么地方痛哭一场,大醉一场?

不远处等候着的胭脂亦是心情跌宕,倚了块巨石陷入沉思。

失魂去了京城。她怔忪地想,他竟大难不死。她初听到断魂对花非花那样说,真是震惊莫明,她绝没想到失魂有余生的可能。那是灵山大师亲配的玉线沁香,无药可救,她的种种犹豫不忍都在这无可转圜的毒药面前化作了决绝。

可是,居然他生还了,且生龙活虎地去了她最终所图之地——京城!不可测的变数即将展开,她所剩的时机不多了。哥哥到底不帮她,她不无灰心。世人皆道她有个好哥哥,她却自小看得透彻,这世上可信的唯有自己。哥哥可以为她去拼命,却绝不在乎她到底想要什么,想去做什么,想成为什么。他要她活着,仅此而已。他分明早知道她杀不了失魂,事发之前不提醒,事发之后不补救,一任失魂脱困而出,他才在花非花面前说出一切。花非花是谁?不过是从未谋面的师妹,而她处心积虑要对付失魂,他从无一丝援手。

在哥哥心中,师门重于家门,她到今日方知。原以为他会一贯冷血旁观。他是想还师门恩情,还是对失魂有了兴趣?无论怎样,她不信断魂对他师父和师兄有感情。她太明白他的冷酷。她宁愿失魂是她哥哥,有极端的爱才会极端的恨,乃至想杀了失魂,只因得不到他和灵山大师的丝毫关注。可这个冷漠的亲哥哥啊,比岩石更缺乏人的热度,人情冷暖天伦之爱,他竟是一点兴趣也无。

她遥望江留醉痛苦的身影,感觉那是她最大的期冀和牵挂。她开始明白他的心酸与怅惘。他想像的生活和实际不一样,正如同她,唯一幸运的是她醒悟得早。命运欠他们的,终于到偿还之时,她恨恨地想,只要江留醉肯与她联手,翻天覆地将这江山改头换面又有何难。

唯我独尊,将过往所有的轻视踩在脚下,这是她所能想到最好的报复。

江留醉总算起身了。她连忙迎上去,却见他茫然地走过她,步履踉跄冲山下走。那神情如冤魂赶着投胎,并无活人气息。她吓了一跳,追在后面,方欲伸手,被江留醉一掌挥出拍开。

胭脂不甘,高声喝道:“你这算什么?不知所谓,非男儿气概!”江留醉冷冷回望她一眼,又继续前行。

胭脂愣住,江留醉一向嘻哈惯了,从不对人假以颜色,此刻的冷面并非作伪,乃是发自于心的漠然。她无计可施,狠下心戳指点向他后背,江留醉一动不动,任由她下手,颓然倒地。胭脂一把扶住他,心生怜惜,叹道:“你既不知该如何是好,就把一切交给我吧。”

江留醉失神地望着天空,胭脂拿出一只竹哨,呜呜吹响。不多时,她身边纵出几个身影,恭敬地接住江留醉,取了一副竹担架将他整个人抬了下山。

正午的阳光打在岩壁上,折射进白花花的光,花非花和断魂面对面坐在石桌旁。

玉石杯里汤色明嫩,清香扑鼻。断魂品了一口茶,沉思道:“这茶味甚怪,又有几分熟悉。”花非花道:“随手摘的叶子,师兄小时可养过蚕?”断魂道:“桑芽茶?”花非花道:“是去年的旧茶了。”断魂道:“你久不居此,不知道今年的新茶,有没有空采摘?”

花非花道:“你知我很久不在?”断魂道:“灵山一草一木,我了然于心。伤情在此处住了不少时日,我便知你不在。”花非花心不在焉,捧了茶若有所思。

断魂取出一件物事放在石桌上,含笑不语。花非花看了便愣住:“我做的竹蜻蜓……”她拾起那用刀削得歪歪斜斜的竹蜻蜓,想起从前。

四岁那年她拜在灵山大师门下,当时师父五十岁,塞外魔境一役令他受了重伤。她机缘凑巧,救了师父一命,在杭州花家的废弃小屋里,她叩了三个响头,从此开始了身为归魂的宿命。

灵山大师虽非寻常人,受此重挫也不免意志消沉。花非花年幼,想不出什么安慰的法子,就削了一只竹蜻蜓给师父。她仅仅在师父门下侍奉了六年。这六年间,花家少了一个没人关切的小丫头,据说是去了岭南的外婆家。

宝靖十一年,灵山大师久病缠绵郁结难消,终于撒手西归。这个竹蜻蜓,成为她唯一送给师父的礼物。她来往灵山、杭州和江湖,在哪里都是过客,若说心之归宿,灵山比花家更似她的家。

花非花摸着竹蜻蜓光滑莹碧的纹理,想像师父曾千百遍抚摸它,那是她牵挂灵山最大的理由。

“师父曾对我说,”断魂的眼中浮起一抹伤感,“和他性格最像的是我,他想达到的境界是师兄那样,而他最疼爱的人是你。”

花非花忍不住泪往上涌,眼眶中星泪闪烁。她撇过头去,笑道:“师兄妹相聚,非说这些伤人心的话。”断魂点头:“我怕今后没有机会。”花非花吸了口气道:“出了归魂宫,你我为了胭脂仍会敌对,是么?”

断魂浮上淡然的微笑,道:“我新作了个暗器,有个好听的名,叫‘观火’。”

花非花叹气:“我明白了。我不会再去断魂宫。”

断魂望了那茶,露出罕见的笑容,如雨后彩虹绚烂。

“偶尔来喝杯茶,我倒不介意。告辞。”一振衣衫,朝洞外走去,轩昂背影令花非花几有错觉,仿佛看到师父重生。

她低下头,凝视碧绿的茶水,喃喃道:“师父,我该如何是好?”

我该如何是好。

这一句话江留醉也在反复问自己。胭脂只是阻了他行动,意识尚清醒,这令他更受煎熬。他目光落在胭脂的身上,袅袅婷婷,看似柔弱却自有一种坚韧,令人感受到她强大的决心。探监时曾让他不解的话,终于全部揭晓谜底,当时的暗示此刻赫然惊心。他完全明白她想做什么,那正是他和他身边的人不愿看到的。

江留醉力图冲破穴道,无论如何,即使再想不通前途何在,他也不愿沦落到任人摆布。他从小所练的宝相神功有一式名曰“蓄劲”,积溪流汇川河,最终可将点滴内息流动全数归结成一股势如破竹的劲道,打通禁制了的穴道。

江留醉暗忖,巳时属阳时为火,丹田较易积聚真气,气血循经流注足太阴脾经,只须一点点搬运体内剩余的真气,集中冲破脾经五腧穴:隐白、大都、太白、商丘、阴陵泉,即可事半功倍,促使全身气血运行,直至解开胭脂所下的禁制。他依法施为,缓缓催动真气运行十二周天,正待集中攻破要穴,却见胭脂忽然停了下来。

胭脂命人放下江留醉,扫出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了,叫手下几人前去寻水。她和江留醉隔了一丈远,两人默不作声僵持着。

江留醉暗中捏诀,摆了一个打坐调气的姿势。他的姿势颇为隐秘,借助身体的倾斜,一样可以调理气息。胭脂没有看出,等手下取了水来,她先浅啜了两口,看了江留醉一眼,走过去,俯下身把水递到江留醉唇边。

江留醉木然转过头去。胭脂道:“我知道你生气,可我是为你好。”顿了顿又道,“你心里想什么就说,憋坏了身子,我没归魂花姐姐的好本事,治不了你的病。”江留醉听了,越发气闷。胭脂看在眼里,故意道:“你想由着性子也成,总得有气力吧?先喝了水再说。”

江留醉想了想,低头饮了。胭脂嫣然一笑,用袖子帮他擦去嘴边水迹,江留醉眉一蹙,她说道:“你若长在宫里,从小被人伺候惯了,便不会不自在。”江留醉嗤笑了一声,终于开口说话:“别说了。我对富贵荣华没兴趣。”

胭脂正容道:“你只想到富贵荣华?天下之大,这万里江山,可成就的岂是一句富贵荣华?”江留醉抬头看她。胭脂的眼神如一条缠绵盘绕的青蛇,绿油油幽邃不见底。他打了个寒战,就从那口深井里看出了熊熊烧着的燎原之火,而他是那火上不经烤的一袭湿衣。

江留醉一字一句地问:“你若是我,会如何?”

胭脂一声娇笑,玉容花般在枝头绽开,她清晰地吐出两个字——“称帝。”

江留醉猛然一惊,又一想,他不该吃惊,这是胭脂会有的野心。可惜她不是男儿身。他苦笑:“做皇帝有什么好。”胭脂微笑道:“等你登上龙位,安享万民朝拜,你便知那妙处是说不出的好。”

江留醉心跳加速。那种僭越之事从前想都不敢,被胭脂一勾,埋在心底的欲念浮光尘滓般泛起。倘若我是皇帝倘若我是。无所不能,无往不利。他忽然就笑起来。胭脂沉浸在同样的痴梦里,见他笑了,道:“你可动心?”

江留醉笑着点头道:“我在想,若真做了皇帝,万事都没了盼头,实在乏味之极!”胭脂一怔,江留醉瞥她一眼,轻松自若续道,“我是扶不起的阿斗,你死心吧!”胭脂咬咬唇,冷哼一声,收拾了水袋,站起身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到时就知道,身处庙堂之上,更由不得你自己做主。”

江留醉随即黯然。他知道胭脂说的是实话。最让他害怕的并不是他的身份,而是世人都知晓这身份时该如何自处,他的家人朋友又会如何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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