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号当即止住,每一位都抻长了耳朵。
李斯威严地扫视了台阶之下的广场,现在,那里只有压抑着的啜泣声,还有,就是聆听的耳朵。他故意延长这种扫视,那是在每一个人的内心中强调他的威严。他的嘴撇着,他的目光阴冷着,他以他的神情在跟你说:“不管你们怎么想,我要宣读的可是先皇的遗诏,是不容许你们有任何异议的!”
啜泣声更加低了下去,每一个额头都紧贴着地面。
其实,李斯鼻子中掉出一个谁也听不见的“哼”字,他抖开诏书,让自己的声音洪亮在广场的上空:“诸臣子、诸公子:公子胡亥,聪慧而好学,随朕左右,政事多闻,兼亲近贤臣,故朕如若千古,令其继承皇帝之位!此诏布告天下,如有不服从者,以谋反论处!”
李斯的目光再次扫向台阶之下那片头颅和脊背,号啕仍然被压抑着,都在思量着那令他们震惊的消息:是胡亥而不是扶苏继承皇位。
“魂兮,归来!”大殿屋脊之上忽然传来长长的颤音,台阶之下的人抬头望去,屋脊之上东边站立着二人,往西而来。盘膝而坐着一溜儿的人,那人的那一声音还没落,他们便吹起了如泣如诉的萧声。冰冷的萧声,融入了夜风之中,夜风便更冷了。屋脊之上所有招魂的人,都按照礼仪的要求一身朝服的装扮。夜风吹拂着他们的衣袂,特别使得东端站立的那二人更挺拔出了苍凉、悲壮的气氛。最东的持幡人那瘦削、颀长的身躯,那有些沙哑的声音,告诉你此人是胡亥!
幡指苍天,胡亥向着苍天呼号:“魂兮归来!您不要去那浩淼的苍天啊,豺狼虎豹守着重重的关卡,捕杀着下界的人类。还有那一个巨大的怪物长着九首,他施展蛮力可以把漫山遍野的树木拔除得干干净净。有凶兽盯视着你,它们来来往往是那么的众多啊!它们会把你悬挂起来戏耍你,因为它们的腹中已经胀鼓!而后它们会将你投入深渊!只有得到天帝的安抚,你才能够开始平安。归来归来,前往那里是多么的危险啊!”
随着胡亥的呼喊,挨着胡亥的那人与胡亥一同把双臂张向同一个方向,只是,不能把双臂张得高高,因为,他的臂上搭着死者的衣裳。此人便是——阎乐。但是这个时候的群臣、公子、公主们谁也没有注意到他,都以为除了胡亥,那些招魂的人都是蒙毅麾下的那拨子人。在胡亥的呼号中,哭声再一次有节制地爆发,因为不能淹没招魂的呼号啊!
胡亥俯身向下,看到了下面那黑压压的一片,看着哀号的人群,他呼号:“魂兮归来!您不要跑到那幽都去啊,那里的王啊,长着九条尾巴,身躯像牛,皮厚肉实,他的头啊,像猛虎,长着犀利的角,他的爪啊,正在滴着人类的鲜血!他可以飞快地追逐人类,那三只眼睛只要瞄向了你,任你插翅难逃!远离这些凶类吧,归来归来!”胡亥从没有站到这么高的地方,他觉得自己的身躯在向下方倾斜,他定了定神,确定自己是稳当的,才开始呼号。
阎乐望着下面黑压压的一片,有一种做梦的感觉,转瞬,自己就可以在这些人的面前挺拔!转瞬,就站到了即将成为大秦皇帝的人的身边!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胡亥一声一声地弱了下去,后来就变成了叨念。而那些吹萧的人就闪在了两侧,待胡亥走过,就也跟着在屋脊上消失。
胡亥站在了嬴政的那辆马车上,站在车的前方中间,紧右侧站着阎乐。李斯、赵高坐在车内,这一切的总指挥当然得坐在车内。卫尉子凡、郎中令李信骑在高头大马上,各自统帅着护卫的人马。其余的人,无论长幼步行跟随在车的后面。阎乐不时抬起搭着嬴政衣裳的双臂呼号:“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而胡亥想到了扶苏。后面的乐队本应该演奏死者生前最喜爱的乐曲,而父皇最喜爱的乐曲难道不就是那一曲《扶苏》吗?因为对这一首歌曲的喜爱,才用这一首歌曲的名称做了自己长子的名字。那一次扶苏从北边回来,弟弟、妹妹们都去看他,看他们觉得了不起的这一位长兄,扶苏给自己的母亲就弹了一曲《扶苏》,他的母亲在儿子给予的无限幸福中哼唱着歌词:
第二章 魂兮不归(9)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那歌声充溢着母性的温暖。后来,扶苏还把每一个弟弟、妹妹都在怀中搂了搂,长兄的温暖给了每一位弟弟、妹妹。就因为自己要继承皇位,长兄就得死,就必须得死!胡亥的泪水扑簌簌流下,他最想呼号的是:“天啊,为什么要如此地残酷啊?”
李斯怆然地想起嬴政对长生的渴望,想长生而不得长生啊!后来一次一次远途的奔波,其实都是想着寻觅仙人踪迹,寻觅那长生不老之药。徐福寻访仙药而不归,成了他心中的隐痛,使他陷入了一种绝望之中,只不过他没有表现出来这种绝望罢了。还有,那个说宠幸童男童女的老东西,在一次出巡归来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心中不能不想到他被戏弄了,但他没有一丝地对臣子的责备。
谁敢对皇帝拿了主意的事说不?谁敢?连他自己的儿子都不行!如果我去劝谏,那么我今天就一定不能坐在这辆马车上!大秦的朝政恐怕早就和我李斯没有了关系!但是,其实他是希望站在车上呼号的是扶苏。只要自己能够坐在这里,他绝对希望向着嬴政亡魂呼号的是扶苏。如果是扶苏,他身边站着的就绝不是赵高的女婿!自己身旁坐的也绝不是赵高!李斯闭上眼睛,泪水扑簌簌地流。天啊,我李斯都做了什么啊?
在城东的郊野,胡亥看到东方的天空湍急着黑暗的旋涡,父皇多次前往那里去寻访仙人、寻访长生不老之药。也许父皇的灵魂现在正在那旋涡之中苦苦挣扎,他的亡魂在那黑暗的旋涡中就如羽毛一样。大秦的始皇帝啊,你的亡魂就如羽毛一样被黑暗吞噬着。不管你生前是多么地尊贵,都要有这么一刻吗?
李斯、赵高下车,率先跪了下去,除了侍卫,跟随而来的人也都跪了下去,李斯向着胡亥说:“陛下,发出你至诚的呼唤吧!”
胡亥幡指东方呼号:“魂兮,归来!东方不是你滞留的地方啊,那里有高大如山峰的巨人,只管捕食着人类的亡魂!而且那里有十个太阳交替出现,即使是金石都会被消融的啊!那里的人已经习惯了,可是父皇您啊,在那里是会被融化掉的啊!魂兮,归来!归来!”呼号停了下来,所有的人都好像在等待远方的回应。
“哦,就让我们去南方寻找父皇的亡魂吧。”胡亥说。
南方的天空呈现异象:在那满天的乌云中,南方现出窄窄的一条天的底色,而且,只挂着一颗晦暗的星。这异象令所有的人心中惊异,莫非那一颗星便是嬴政的亡魂?他在向他的臣民留恋地投过来最后的一瞥?
悲从中来,胡亥呼号:“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前往啊,那里的人在额头画着诡异的图案,现出的牙齿漆黑漆黑。他们会用陌生人的肉来祭祀,用人骨去做酱啊!那里还有大蛇密布,其中还有那么一种更加巨大的,竟然长着九个脑袋,来往的速度,就像风一样迅疾啊!它那圆鼓鼓的肚腹,不知道吞噬了多少人类啊!那里还有硕大的狐狸,它们的队伍绵延而去,可达千里!魂兮,归来!归来!”呼号停了下来,那颗星那颗晦暗的星被乌云遮掩已经再没踪影,那一条天空的底色也在乌云的弥合中消失,不过, 还能看到一点点的痕迹。
“哦。 父皇的亡灵没有在南方,我们就去西方寻!”胡亥喊,歇斯底里的声音。
西方的夜空居然比东方的夜空亮一些,呈现出灰白的色调,但是在那灰白的边缘有类似硫磺般的云丝在翻动,让你感到在那平静中其实是不平静的,甚至是一种惨烈,是一种挣扎。
胡亥呼号:“魂兮,归来!魂兮,归来!不要去往那西方的世界啊,流沙千里,风暴会将你旋入深渊,那里雷火闪烁,会将你击烂,变成碎片的你向着那无底的深渊坠落,坠落。就算你不被风旋入深渊,也会陷于千里旷野啊!红蚁如巨象,黑蜂如苍鹰,五谷不生,荒芜中只有那少见着的野草可以果腹啊!肌肤接触那里的泥土便会溃烂,想喝一口水啊,万般寻找也是枉然啊!渺渺茫茫,无所依靠,归来吧,只有归来才能够平安!归来吧,归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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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魂兮不归(10)
西方静静的,那硫磺般的云丝在向下翻滚,那平静着的灰白在被吞噬。
“魂兮,归来!归来!”嬴政的子女中忽然暴出了这一声,压抑了许久,终于暴出了这么一声。这一声把胡亥吓了一跳,更把李斯赵高吓了一跳。胡亥、李斯、赵高等回头望去。
“归来吧,大秦不能没有你啊!大秦需要你啊!”是公子高!他在撕心裂肺地呼喊,涕泪交流地呼喊。他张着双臂向着西方的天空呼喊,而后,头一次次地撞击着地面。
李斯站起,来到胡亥的近旁,对呆愣着的胡亥说:“陛下,先皇的亡魂看来没有在西方,我们就去北方吧。”
“哦,我们就去北方。”胡亥说。
车轮碾压着积雪咯吱咯吱响,行人的脚步已经很沉重,有的甚至摇摇晃晃,但是得咬牙坚持着。谁敢不坚持?不管是臣子,还是公子、公主。本来也并不寒冷,空气湿漉漉的,甚至好像都能拧出水来。有的甚至已经汗流浃背。脸上已经难以分辨究竟是泪水,还是汗水了。李斯、赵高很明白那些步行之人的状况,但是,你能因为恻隐之心而破坏了规矩吗?而且是为大秦的始皇帝招魂啊!步行,正是为了体现着虔敬!只能不去想步行之人的艰难,只能不去想。而且,就差一个北方了。
北方,黑暗深不可测。胡亥也已经站着喊得没有了多少气力。他现在想的是最好能立即躺在温暖的大床上。他拼着最后的力气向着北方呼喊:“魂兮,归来!”那沙哑的声音一喊出,一棵树上发出了“噶——”的一声叫,一只乌鸦飞起,飞向北方,很快融入黑漆漆的夜空。所有的人都被那一声吓了一跳,胡亥怔在那里。
其实无非是这些人惊扰了乌鸦而已,但是每一个人都觉得那只乌鸦的出现有些诡异。
跪在地上的李斯只好站了起来,可是他觉得腿软软的,他真的被那只乌鸦吓着了,他努力镇静地走到胡亥的近前,说:“陛下,发出你那最后至诚的呼唤吧!”
“魂兮,归来!归来!”胡亥的声音颤颤的。“冰雪的覆盖,使得北方的山峰更加巍峨,拔地擎天!千里飞雪,冷彻骨髓啊!那里也不是您可以停留的地方啊,归来!归来!苍狼的长嚎,不寒也栗!乌鸦乱空,不悲也哀啊!形单影只,归来!归来吧!归来做大秦永远的皇帝啊!归来!归来吧!”
北方的夜空静静的,静静的。忽然,“噶——”,又一声乌鸦的叫声叫得人们的心头一紧。忽然,天空中飘舞起了细碎的雪花,撞到脸上就是一小滴水珠。
李斯缓缓站起,面向了诸公子、公主,面向了群臣,高声说:“皇帝决然地去了,把他一手缔造的大秦留给了我们,留给了少公子陛下。那么,就布告天下吧,为先皇举丧!遵从先皇的遗诏,明日的辰时,在阿房宫大殿,我们就举行少公子的登基大典,而后新的皇帝将为先皇举行有史以来最为隆重的葬礼,以此来寄托我们对这位最伟大的帝王的崇敬和哀思!”
传来了第一声鸡鸣。
辰时,百余位信使持幡驰出皇宫,他们不断地喊着:“皇帝崩殂,天下服丧!”他们奔往各个方向,但是,只要是经过有人的地方,他们就要高喊:“皇帝崩殂,天下服丧!”他们驰骋在驰道上,即使不是有人的地方,他们也发出了喊声:“皇帝崩殂,天下服丧!”
诸公子的府邸,被森严的士兵包围。王贲的人马,现在这些人马由宗猛直接掌控。而且就在王贲办公的地方办公。
“如果人手不足,可再增拨人马与你。”王贲说。已经是非同寻常的情势,他不再敢在家中装病了。王家,现在更应该是大秦的中流砥柱!儿子王离在北方掌控着三十万的人马,而他的老爹,在此掌控着保卫都城的二十万精锐!王家绝对可以举手为云覆手为雨!但是,这令他想起父亲率领六十万大军灭楚的情形,父亲一次一次地向秦王讨赏,以消除秦王的猜忌。那么,现在,他宁愿有宗猛这个人在,有宗猛这么个人在前台,而他,宁愿就躲在幕后。王家还差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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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魂兮不归(11)
公子高听到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