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锤说出了大力士,章邯眼前就浮现了他大馒头一样雪白的屁股。
章邯轻蔑地笑了,笑铁锤没有敢自己前去。
大力士屁颠屁颠地跑来了,依旧穿着那件虎皮坎肩。尽管他很珍惜着他的虎皮坎肩,但是,它已经不再滑润,虎毛磨损很厉害。那张曾经白胖的脸,现在泛着黑,而且分明挂着风沙,显得很粗糙。
章邯甚至想改变主意:这是一个干起活来很卖力的人,要是真的喂了老虎,也挺可惜的。但是,婆婆妈妈不是自己的性格,而且要是改变主意的话,也只能让铁锤去了。可是,铁锤还用着着。唉,就这个倒霉蛋去吧。
第三章 人心难向(2)
在那圆丘的中央,一面大鼓擂响,而后,静了下来。圆丘其实还没有封顶,就是在那墓穴的上方还没有堆垒封土。因此,虽然隔着厚厚的屏障,但是,墓穴之中是可以听到鼓声的,似乎很遥远的鼓声。这第一通的鼓声,给墓穴中的大力士发出了释放第一只猛虎的指令。
人们在谛听。
“这墓可是够坚固的了,就是没有这些防范措施,有大秦在,谁敢把这墓怎么着?”矬子李嘟囔。曾经是木匠,可后来是威风八面的李将军,而且曾经跟随在皇帝的身边,可是现在,突然被人家就当做了一个木匠。好听一点,一个巧匠。他想讨回自己那将军的身份,可是很难。
章邯听到了矬子李的嘟囔,但是他并没有打断他,他觉得矬子李说的有道理:大秦若能如嬴政所说,二世、三世……万万世,这墓自然也就万万世了,那么要这机关何用?难道我章邯从一开始就不相信大秦会永存?不相信大秦的每一位君主都能如嬴政?是啊,怎么可能都能如嬴政!就是嬴政,不也是不能每个时候都英明吗?不英明的时候你能把他怎么着?而且这胡亥在加冕登基的那一个瞬间已经现出了端倪——在步出的那一刹那,他竟然紧张得无法挪动脚步!这也是大秦的皇帝?全无当初嬴政这般年纪时的风采。嬴政会看得上他的这个儿子?难以置信,难以置信!
章邯望见了封土之后的始皇陵,望见了在历史的风雨之中的始皇陵,其上繁茂的绿荫挡着风雨。嬴政,我章邯会为你造一座有史以来最恢弘的陵墓,以和你创造大秦的丰功伟绩相称!不管它能够存在多久,我章邯要为你造一座这样的墓!甚至,章邯觉得自己的后背被炙烤着,幻觉中那与骊山相接的阿房宫包围在了大火之中。那么一座恢弘的宫室,在他章邯眼中是那么弱不禁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叹出了莫名的忧伤。这话没人可说。
大地深远的地方隐约地传来虎的咆哮,分明是两只猛虎的咆哮。一只被释放出了囚笼,另一只当然要着急。此时的大力士要怎么样躲避猛虎的袭击呢?他可是手无寸铁。不允许他带任何保护自己的家什,怕的是他在情势紧急之下把猛虎给就地解决了。并没有叮嘱他不可以徒手和猛虎搏斗,那是因为坚信即使让他那么去做,也是徒然!你那血肉之躯哪里能够逃脱得那凶猛的牙齿和利爪!
那么,他会怎么样躲避释放出来的猛虎呢?爬到预备放置棺椁的那个平台?可是那个平台的高度老虎是能够跃得上的。爬到囚禁老虎的囚笼之上是明智的选择,那囚笼的高度只能让老虎徒然地在下边转圈。被释放的老虎徒然地转圈,而在囚笼之中的老虎会更急,它冲另一只老虎发出声声长啸,希望能够得到帮助;它冲大力士长啸,那意思你怎么放它不放我?被释放的老虎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大块头成为不了它的一顿美餐,就会想到离开,它会发现那通道,而后会头也不回地奔进那墓道。什么美餐,什么同伴,它现在想的是逃出这鬼地方,回到山林。只有在那山林,它才是猛虎,才有猛虎的风采。
沉寂了短暂的一阵子,传来了惨烈的咆哮,令每一个人惊恐的咆哮,而且那声音在临近,但是,在弱下去,弱下去,而后是低沉的呻吟,那呻吟又在弱下去,弱下去。终于,归于沉寂。矬子李的眼睛可是死死地盯着墓穴的出口,他当然要比其他人更加关心老虎的生死了,因为,关系着他自己的生死。
“释放第二只。”章邯低低地说。他已经打定主意不再做其它的试验,关于这墓穴安全性能的试验。如果大秦不再,这墓穴即使再坚固,恐怕也是徒然。一种悲凉在内心之中不可言状。
一匹飞奔而去,传达章邯的指令。
第二通鼓声响起,可以看得见圆丘之上的鼓手比敲第一通鼓还卖力,双臂扬得高高,他们的鼓锤落下之后要隔上会儿才传来鼓声,听到的鼓声和所看到的击鼓动作并不是同步的,因为那鼓声有了沉重的分量?
第三章 人心难向(3)
墓穴之中传来长长的一声虎啸,那一只也获得了自由的老虎在抒发它的喜悦?抑或对这自由来得太迟在抗议?那长长的一声之后便沉寂,应该是奔进了墓道,它已经看到了先前同伴对那个大块头的无奈,所以,才不去白耗精神呢。但是,在短暂的沉寂之后,突然就传来了一声接一声的暴怒的咆哮,一声低一声的咆哮,终于,墓穴之中沉寂了下来。
“都被杀死了。”矬子李说,声音干涩。
章邯的嘴角裂了裂,现出了点儿笑。就在他准备要走的时候,有人惊呼:“老虎!”是的, 在那墓穴的出口,出现了一团黑影,一只刺猬一样的老虎,一只身上插满了长箭的老虎,那长箭是贯穿着老虎那肥硕的身躯的,可是,那只老虎还活着,摇摇晃晃地出了来,哼哼着,一声接一声地发出低低的哼哼声。
“它怎么能够还活着?”矬子李叫,脸煞白煞白的。
看着矬子李的慌张样儿,章邯开心地笑了,他知道那只老虎是不可能活的,都那个样子啦,怎么可能活!
果然,那只老虎扑通,倒了下去,再没声响。
“其肉可食。”章邯说。
“那么……”长史司马欣清了清喉咙,先以此引起就要转身离去的少府大人的注意。“让什么人可以吃这两只老虎的肉呢?工匠?军人?或者……?”
“工匠。”章邯说,他还走近了矬子李,拍了拍他的脑袋瓜,说:“比如这矬子李,有功啊!老虎没吃了他,就让他吃老虎吧!”章邯大笑,笑得阳光金灿灿的。
“猫的胡须呢?这猫的胡须怎么没啦?去把大虎小虎叫来,是不是这两个死孩子淘气,拔去了猫的胡须?”频阳东乡,王翦的府邸,夫人怀抱着一只黑猫大呼小叫。她就是嬴政的爱女,华阳公主。在王翦率领六十万大军击楚的时候,深怕嬴政猜忌,一次次派人向嬴政讨赏,嬴政为了安其心,索性将仰慕着老英雄的华阳公主嫁给了王翦。
两个虎头虎脑的少年面对着那只没了胡须的猫直摇头,坚定地否定着。
夫人的目光就扫向了侍女,而且就发现一个个神情怪异,眼珠滴溜溜地转,直往一个方向飘,那可是老爷呆的地方——老爷的书房。敢情是那老家伙搞的鬼?老东西,老东西!居然淘这种气!
书房,王翦伏在案几上正在捆扎一个毛笔头呢。究竟是年龄大了,眼神不是那么好使,眼睛凑得很近。嘴唇湿润润的,聚精会神的时候他不时地舔着嘴唇,显示着努力在聚精会神,世界就在了这个毛笔头上。
“吓 !老东西!你竟然剪了猫的胡须!我今天要把你的胡须剪了!”
炸雷一样的声音,抬头看见夫人怀抱着那只没胡须的猫怒冲冲地奔来,王翦本能地撇下了毛笔头,起身就要跑。
夫人撇下了猫,那猫喵地叫了声,跑了出去,大概是知道这里要发生大战,管它关不关己,先溜。夫人撵上王翦,照脖颈子上就是一下,王翦叫:“别!别!”夫人又是一下,王翦喊:“饶我!”夫人就提住了王翦的耳朵,骂:“你这个老顽童,竟然把猫的胡须给剪去了,我说那猫晚上怎么那么闹腾呢,敢情是胡须没啦!”
“夫人,夫人,听我说,那猫的胡须派上了大用场啦,那猫应该感到荣幸啊!……”
“胡说八道!那猫的胡须能派什么用场?胡说八道!”夫人拧着王翦的耳朵。
“夫人,夫人,手下留情啊!手下留情啊!”
“手下留情可以,那你得让我把你的胡须剪掉!”
“那怎么行啊!”
“那怎么就不行?就得给你留个记性,要不,下回你还不得把猫尾巴剪了去?”
“不能不能,我剪猫的胡须可是有用场的呢,是给皇帝制笔啊!我是想着让皇帝写好治理天下这篇文章,别分了精神头儿啊!”
“猫的胡须能制笔?”
“不光是用猫的胡须,老夫还用了自己的胡须!将猫的胡须放在中间,我的胡须围裹其外,制成的笔可书写坚挺大字,正合皇帝之性情。这可是老夫的一番心意啊!皇帝喜欢好笔,蒙恬就多次献其所制之笔,深得皇帝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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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人心难向(4)
夫人松了手,就注意到王翦那油汪汪的胡须尖梢少了一截。
就在这个时候外边传来了喊声:“皇帝崩殂,天下服丧!”
“什么声音?”王翦抻长了耳朵倾听。
第二声呼喊就有些远了,之后的声音就有些隐约了。府邸之外就是一条大路,刚才那喊声就是朝廷持幡的信使经过喊出。
“什么声音?外边在喊什么?”王翦的耳朵嗡嗡直响。有一个尖锐的声音盘旋着。全世界的声音都消失,只有那个声音在尖锐。他看到夫人嘴唇在动,但是,什么声音也没有。他看到府邸的总管跑了来,慌张地在说着什么,可是只看到嘴唇在动。
“你在说什么?”王翦生气地吼,他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但是看见总管更急切地在说着什么,甚至流出了热泪,而且,夫人撇下了那猫分明在歇斯底里地号啕,但是,他听不见,除了那尖锐的声音,别的一切声音他都听不见。他茫然地看着管家,看着夫人。终于,悲痛之中的夫人注意到了他的异常,捧着他的脸颊跟他急切地说着什么。
他大声地问:“你在说什么?”夫人在说。他问:“你在说什么?”夫人在说。他大声问,问得很不耐烦:“你在说什么?”夫人将他搂在怀中继续号啕,他茫然,他终于知道他失去听力了。莫非夫人把耳朵给揪坏了?也不至于呀,我的耳朵就那么娇嫩?不会,还是那个喊声把自己的耳朵弄坏了。可喊的是什么呢?“你写给我!”他喊,他还怕夫人听不见他的话呢,他喊,他跺脚喊道。
夫人望着他怔了怔,撇下他,跑到他的案几,拿起了毛笔,裂着嘴哭了一阵子,定了定神,才看清了砚台,蘸了墨,在一木简上写下:“皇帝崩殂。”
她写的时候王翦伏着身子看,夫人一写完那四个字,他便将木简抢在了手,死死盯着上边的字。耳中那尖锐的声音现在在拼命地攀升,也拽住了他的神思,好一阵子他才弄明白那四个字的含义,好一阵子他才明白他应该悲痛,眼泪就扑簌簌落下。他嗫嚅:“皇帝走了,把大秦撇下走了,老夫还要献你笔呢,让你写下一篇新文章,让你在这天地之间写下一个大大的仁字!可是你却走了,你的事情还没有做完呢!老夫要把这一支笔制完,老夫还是要把这一支笔送给你,也应该让你记着你可是欠天下人一篇文章啊!没有了这一篇文章,大秦就是一个残缺的大秦啊!”王翦大喊。
夫人惊骇地望着他。虽然对父皇的作为王翦时有非议,但是从没有如此地激烈。
王翦面向咸阳的方向,缓缓地跪了下去,磕头不已,那头磕得梆梆响,边磕边喊:“皇帝啊,皇帝啊,王翦荣幸与你同世,得以率领六十万大军建立功勋!六十万大军啊,六十万 大军,得以统帅它那可是前无古人啊!前无古人的事让我王翦摊上了!如此的恩宠我王翦焉能不铭记于心啊!”
深夜,王翦在他自己那宁静的世界中制着那管毛笔。那毛要一根一根地理,而后小心地捆绑起来,而后他会用唾液润湿,在木简上试写,看还有什么不妥。一次一次地理,一次一次地捆绑。我王翦统帅过六十万大军,当然,现在也能统帅好这些个毛,无非只是个耐心而已。
突然他就看见了总管的脸,总管把一个人带到了他的面前,那人解下负着的那个包袱,总管接了下来,放到了案几之上。总管在殷切地说着什么,可是王翦只看见总管的嘴唇在动。总管替主人打开了包袱,王翦看到了一捆书简,那捆扎书简的接头处箍着黄泥,黄泥上印着儿子王贲的印。儿子的信函。这个时候儿子送来了信函必有要紧之事。他抬头望了望总管,总管立即退后。他抠下了封泥,展开书简,看到了儿子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