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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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玄机-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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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巢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见那是一座道观。门联的横梁悬挂着一块黑色竖匾,上面写着“咸宜观”三个鎏金大字。用笔酣畅淋漓,点画激越,粗细相间,虚实相伴,随势而就,章法犹如潺潺流水一贯直下。只是黑漆剥落了不少,鎏金也呈现出斑驳之色,显见经历了不少年头的风刀霜剑,散发出一股奇特的神秘气息。大门的两个铜环上,尚插着两束枯黄的茱萸,似是重阳节日的留痕。紧闭的大门两旁,盛开着大片黄色的菊花。那黄色并非十分耀眼,略微泛黄,仿佛经年的黄麻纸,暗暗淡淡,却也柔柔和和,融融冶治,与古色黝然的道观相得益彰。
  只听得“吱呀”一声,咸宜观大门突然开了。浓郁的菊花芬芳中,一名年轻的女道士送一名男子走了出来。男子约摸三十余岁,一身便服,衣饰甚是华丽,但脸上却满是愁苦之色,仿佛正遭逢着甚么伤心之事。女道士则二十岁出头,着一身交领却跨的碧绡道袍,伫立于薄暮当中,眉目如画,人淡如菊,天然绝丽。黄巢一见之下,只觉得胸口被石头重重砸了一下,立时便呆住了。
  只听见那男子抑郁地道:“我走了。”言语中颇为不胜留恋之意。女道士却只是淡淡道:“嗯。”似乎并没有挽留的意思。她突然感觉到甚么,抬起眼帘,看到了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黄巢。一刹那间,黄巢似乎看到女道士对自己笑了一下,顿觉一种脉脉幽情,从心底深处一圈一圈地荡漾出来。他尚在发怔,她却已经转身进去,重新掩上大门。
  黄巢一直紧盯着女道士从视线中消失,直到大门关上,依旧有些茫然而迷离。这一切发生得太迅速了,倘若不是那华服男子还站在道观门口,几乎要怀疑适才的佳人丽景惘然如梦。
  华服男子有些闷闷不乐起来,深深叹了口气,这才转过身来,意外看到了尉迟钧,迟疑了下,才勉强招呼道:“王子殿下。”声音却是清亮而富有磁性,悦耳之极,与他深沉忧虑的面容很是不符。
  尉迟钧急忙下马回礼:“李将军!”黄巢不明对方身份,也跟着下了马,垂手站在一旁,以示尊敬之意。不料那李将军态度十分漠然,仅仅是大模大样地朝尉迟钧点了点头,也不理睬黄巢,便自顾自地向西门走去。
  鼓声便在这时候停了下来,尉迟钧急忙叫道:“李将军,坊门已闭,你大概是出不去了。如不嫌舍下简陋,就请去将就盘桓一晚。”李可及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继续前行。尉迟钧叹了口气,心想:“也许他有圣上钦赐的金牌,畅行无阻,不必受夜禁限制。”转头却见黄巢依旧紧盯着咸宜观的大门,叫了他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
  尉迟钧却以为他在看咸宜观的黑色大匾,笑道:“那匾上的字是天宝初四明狂客贺知章所题。”黄巢心思全然不在匾上,只是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问道:“那刚才出来的那位炼师……”尉迟钧道:“她就是鱼玄机。”
  黄巢一听尉迟钧言中之意,这鱼玄机不仅貌美异常,还似乎是个大大有名的人物,可为何自己偏偏从来没有听说过?又听见尉迟钧道:“那位李将军就是李可及。”
  “甚么?他就是李可及?”黄巢当即大吃了一惊。他虽然长期以来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但这李可及他还确确实实听说过。
  当今皇帝喜好音乐,日夜听音乐看优戏,不知疲倦。乐工李可及善于谱写新曲,天生一副好嗓子,音辞宛转曲折,听者忘倦,京师长安的市井商贾屠夫像追星一般模仿他,呼其为“拍弹”。由此备得皇帝宠幸,得赏赐不计其数,更于本年三月被封为左威卫将军。左威卫将军官阶正三品,与侍中(宰相)、中书令(宰相)及吏部尚书等中枢重臣级别一样。昔日尉迟钧先祖于阗国王尉迟胜以一国之主身份入唐,献名玉良马,玄宗明皇帝极尽笼络,嫁以宗室之女,然所封之职也不过是正三品的右威卫将军。唐朝立国后,太宗文皇帝确定朝廷文武官员六百余名额,曾立下制度:“以官爵委任给天下贤能之士,匠人商人伎巧等杂流人物不可委以官爵。”李可及开唐朝之先例,成为以乐工身份封中央朝官者第一人。宰相曹确曾极力劝谏,但皇帝不予理会。李可及眼下正炙手可热,是皇帝跟前最红的人,可为何偏偏在女道观里出现呢?
  黄巢心中疑惑甚多,正想要向尉迟钧问个明白,只听见有人叫道:“王子殿下……”回头一看,竟然是李可及又折返回来了。这样一来,黄巢自然不便再相问,当即退让在一旁。
  李可及疾步走近尉迟钧,迟疑问道:“王子殿下,确如你所言,坊门已经关闭。不知道是否方便到府上叨扰一晚?”尉迟钧大喜过望,连连道:“方便!方便!不叨扰!李将军大驾光临,寒舍定要蓬壁生辉了。”微一犹豫,又说明了今晚同窗好友李言及新婚妻子也在府中留宿,所以有一场欢宴,言下之意其实是想邀请李可及也出席宴会。李可及全然不在意,只点点头道:“嗯。我们走吧。”急不可待地当先而去。
  尉迟钧刚要转身,却见邻居侍御史李郢正从西门方向走来,当即恍然大悟:适才李可及本来是要闯出坊门,但正好遇到了李郢。他以优伶身份得任将军,树大招风,朝臣、士人均是愤愤不平,现在正是处在风口浪尖的人物,倘若明日早朝被李郢以“有意犯禁、恃宠而骄”的罪名参上一本,难保不会掀起一场倒李的大弹劾。在唐朝,御史台掌监察和执法大权,得罪御史台的大臣是一件后患无穷的事,御史不但有权独立弹事,弹劾确有犯罪证据的大臣,还可依风闻、传说、嫌疑对百官进行弹奏,不管对方的地位和等显赫。是以尽管李可及的官阶比李郢高出许多,背后又有皇帝撑腰,但依旧有所畏惧,不得不主动避开李郢。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尉迟钧多次参加宫廷宴会,知道李可及为人极谨小慎微,从来不多说话,并非传说中那般骄横,只不过多受了圣人的宠幸,导致匹夫无罪、怀璧有罪了。仔细想想,他倒有十二分地同情李可及了。
  李郢尚穿着浅绿的官服,大概是刚从御史台办完公事回来。腰间围着一根九銙的银带,表明他的官阶是七品。他看上去四十余岁的样子,面黑须黑,一望便是个老辣的人物。据说他与宰相刘瞻私交极好,在朝中很有声势。不过最奇特的还是李郢的个人生活,他一直到三十九时才娶妻成家,妻子美艳有才,夫妻二人感情很好。而他更是坚决反对男子纳妾,对那些妻妾成群的男子极为反感。这一态度在当时殊为罕见,李郢也被视为异类。尉迟钧对这位邻居素来敬而远之,只是微微点头同他招呼,转身向黄巢使了个眼色,各自牵了马,快步去追李可及。
  一路上,三人各怀心思,均是沉默不语。但这并不代表他们没有共同之处。实际上,李可及和黄巢这两个完全不同来历、不同身份的人,此刻心中想的均是同一个女子。就连尉迟钧,也正不由自主地在想他的这些邻居们。
  亲仁坊住户不多,主要的人家只有四户:郭子仪的后人郭家占据了整个西北角还多;东北角则是侍御史李郢家;东南角为尉迟钧住处。此处原本是安禄山最得宠时,明皇帝为其在京城修筑的豪宅,花费巨大,极尽奢侈之能事。安史之乱时,于阗国王尉迟胜将国政交给弟弟尉迟曜,自己亲率五千兵马,赴中原之难。安史之乱平后,朝廷将安宅赐给尉迟胜,改名“胜宅”。在亲仁坊中,胜宅虽然规模不及郭家,却是最为气派。尉迟胜余生未再返回于阗,而是娶唐朝宗室女为妻,终老于长安。尉迟钧便是尉迟胜后人,名为于阗王子,实则在长安长大,与一般中原人无异;西南角则是咸宜观,为昔日玄宗明皇帝和武惠妃爱女咸宜公主的出家之地。内里的壁画、塑像全部为名家真迹:三门两壁及东西走廊上的壁画、殿上窗间真人,均为画圣吴道子的亲笔。殿前东西二神,为名家解倩所塑。殿外东头东西二神、西头东西壁,为吴道子和另一大师杨廷光合力所为。窗间写真及明皇帝、上佛公主等图,为肖像画号称“冠绝当代”的陈闳所画。举遍京城道观,荟萃如此多名家者,独咸宜观一家而已。
  不过,虽是一巷之隔的邻居,这四大户之间却从无往来。郭家先祖郭子仪平定安史之乱,史称对唐朝有再造之恩,但也因为功高盖主而倍受猜忌。郭子仪为了避嫌,立下家规:凡郭氏子孙,不得私下与王侯将相大臣往来。百年来,郭家均严奉祖先严训,绝不轻易与人相交。此为众所周知之事。李郢为人刚直沉郁,不苟言笑,上朝只谈国事,下朝后清廉自守,与只喜好饮酒宴饮的尉迟钧作风有天壤之别,当然也不会有往来。咸宜观为清净之地,尉迟钧历来敬慕,不过自从鱼玄机入主咸宜观后,情况大有不同。对这位一度名噪京师的奇女子,尉迟钧总感到她除了美貌及传说中的诗才出众外,还有一层荫霾笼罩在她身上,使得她像他于阗家乡昆仑山上的茫茫迷雾一样,神秘莫测。
  到达胜宅时,李言一行早已经到了,李凌正指挥牛蓬和车者万乘将几口箱子一一搬下车,那里面装着新娘的嫁妆和随身衣物等。
  裴玄静刚刚下了马车,静静地站在李言的身旁。她依旧是一身黑色的吉服,大概因为秋凉的缘故,又在外面套了件藏青的短襦,襦领和袖口镶拼着红色的绫锦,庄重又不失妩媚。她没有盘时下女子流行的高髻,只是如同道士般将头发高高绾起,用一支银钗插住,可能是为了旅途方便,倒也显得简练而清秀。尉迟钧上前与裴玄静正式打过招呼,又引见了黄巢和李可及。裴玄静始终不发一言,只以微笑见礼。
  尉迟钧的侍婢苏幕、甘棠听到声音,赶出来迎接主人。二女均只是二十岁出头,容颜姣丽,梳着时下长安流行的高髻,额头上还用朱砂描着斑红的花佃。苏幕头上戴了一大朵黄菊花,妍丽多姿,正应时节。甘棠的发端则插着支步摇,一步一摇,更见妩媚妖娆。
  牛蓬一眼瞥见那步摇上面的垂珠来回晃动,垂珠旁的如花容颜更是仿佛画中人一样,不由得全身一酥,完全忘记了自己手中还搬着一口箱子。他脚下正要上台阶,这一走神,立时一滑,趔趄中,怀抱中的箱子脱手而出,摔在了台阶之下。
  李言和尉迟钧见状急忙赶过来,生怕摔坏了甚么东西。但见那箱子甚是结实,又刚巧摔在台阶下的泥面上,并无损伤,不过箱盖摔开,几本书册和一尊塑像滚落了出来。牛蓬惶恐不安,手忙脚乱地将东西重新装回箱子。尉迟钧好奇地捡起那尊长不过尺的银色塑像。那是一尊菩萨,束着高髻,头戴蔓冠,下着羊肠大裙,双手捧着荷叶型托盘,左脚弯曲,右腿跪于莲花座上,发象极为庄严。
  尉迟钧问道:“呀,这尊银菩萨是从哪里得来的?”语气中充满了惊讶。李言素知老友不爱珠宝器物,但他既有于阗王子的身份,自然阅物无数,能令他如此动容者,料到绝非凡物,不自觉将征询的目光投向自己的新娘。裴玄静已经悄然走了过来,低声道:“这是家母心爱之物。”
  尉迟钧摇头道:“这是尊捧真身银菩萨,决非中原之物……”此时天光已暗,他又将塑像捧得更近些,仔细察看莲花座上的花纹。一旁的苏幕忍不住笑道:“殿下莫非要让客人们在门外赏月么?”尉迟钧这才恍然大悟,道:“我失礼了,实在该打!我们进去再说。”转向裴玄静问道:“娘子若不见怪,能否将这尊银菩萨借我一观?”裴玄静微笑道:“殿下请便。”
  尉迟钧十分喜欢她的娴静有礼,致谢后又特意交待甘棠道:“好生招待娘子。”又问苏幕道:“其他客人都到了吗?”苏幕答道:“韦保衡韦公子和李近仁李君都已经到了,正在花厅等候。”尉迟钧心中奇怪:“李近仁适才匆忙离开,似乎有要事,怎么这么快就已经到了?”转念心下释然:“定是他看到夜禁已近,来不及办事,所以干脆直接来了我这里。”
  又听见苏幕迟疑道:“不过,杜少府还未到……”尉迟钧与李言交换了一下眼色,李言叹道:“我早说有韦保衡在,杜智一定不会来的。”连连摇头,表示对韦保衡与杜智二人交恶深为不解。
  韦保衡、杜智、尉迟钧、李言四人均是太学同窗,韦保衡与杜智关系则更进一层,同是去年丙戌温庭筠榜的进士,有同科之谊。但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去年同中进士以后,二人突然翻脸绝交,不相往来。偏偏二人及第后还均在京城为官,韦保衡进中书省当了右拾遗,杜智则在京畿万年县当了县尉。虽然均是从八品的官职,但其实地位大有分别。拾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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