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为如此,国香这话如醍醐灌顶,二女当即醒悟,确如所言,皇帝决计不是幕后凶手。鱼玄机明白过来,倒是轻轻舒了口气,幸得如此,不然飞卿冤情难以昭雪,岂不是要含恨九泉。
恰好此时,两名差役扶着疲惫不堪的老九走了进来。温璋道:“直接说重点吧,不必那么多礼仪了。”老九道:“是。我昨日奉命赶往广陵,在快到华州的东阳驿遇到了广陵刺史派往吏部的使者,得知尹君要找的李亿早已经弃官不做……”众人大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了鱼玄机。在那一瞬间,她眼神迟滞了一下,明显失去了光彩。
温璋道:“嗯,继续说。”老九续道:“据说一个月前,李亿妻子裴氏突然去世,李亿伤痛之下,就此弃官不做,已然离开了广陵。我得知消息后,便连夜往回赶……”国香道:“原来那个恶婆娘死了?”惊讶中自带着几分欢喜。
却听见老九继续道:“最奇怪的是,裴夫人死后容貌如生,在当地传为奇谈。”顿了顿,特意补充了一句,“就跟温庭筠温先生的死状一模一样。”众人发出一阵惊呼声。
只有温璋面有得色,重重地看了一眼裴玄静。裴玄静只觉得逐渐明朗的案情再一次蒙上了迷雾,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素来气定神闲的李近仁也露出了一种说不清的奇怪表情,向鱼玄机望去,却见她正一脸茫然,似乎还有一点子哀伤。难怪她会如此,这一切都来得太快了。
就连昆叔也深感太不可思议,连声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说的不可能,自然不是说李亿不可能是凶手。虽然早有诸多证据,他却从始至终都不能十分确认先生是被人谋杀,因为他内心深处一直崇拜先生,认为是上天显灵,才使得先生尸首不坏。而今传来大恶妇裴氏尸首也是如此的消息,便彻底击败了他心中的最后一点幻想。
李言道:“看来凶手果真是李亿,尹君早有先见之明,下臣十分佩服。”众人这才知道温璋早已断言李亿便是凶手,不由得对这位京兆尹又多敬服了几分。更有人心想:“难怪尹君要让一个妇道人家老问案,他不过想藉此从旁观察,寻找破绽,实在高明。”
温璋又道:“大家可能还不知道,这个李亿一直徘徊在长安附近。鱼玄机明明知道,却一直在为他打掩护。可见这二人是共谋作案。”国香很是不平,道:“尹君何以这样定论?”温璋道:“鱼玄机一直不忘李亿,而李亿也一直没有忘记鱼玄机,于是二人定下了周密的计划。李亿先用美人醉毒死了自己的妻子裴氏,然后赶到京师,与鱼玄机会合。”
裴玄静道:“杀裴氏倒也说得通,可他们二人没有要杀温庭筠的动机。”温璋道:“起初,是温先生将鱼玄机介绍给李亿为妾,但李亿很快就为妻子裴氏所迫,表面将鱼玄机休掉,暗地却送回了鄂州老家,裴氏又追到了鄂州,对鱼玄机打骂不已,据说侍女绿翘的腿就是在那个时侯被打瘸的。鱼玄机不得不重返长安,到咸宜观出家为女道士。对于这样的结果,李亿未必还会感激温先生。昆叔说过,半个多月前,李亿曾赶到鄠县与温先生大吵了一架。温先生死的前一天,李亿又再次出现。这一切都说明李亿才是凶手。”
国香道:“李亿确实可疑,但鱼姊姊决计没有卷入谋杀温先生一事。”温璋道:“李亿如此,鱼玄机又何尝不是恨温先生入骨呢。她与温庭筠明明有师徒名分,但温先生在京师的时候,她却从来没有过来往,便是明证。对不对,鱼炼师?”鱼玄机不答,显是已经默认。
李梅灵突然又插口道:“可是美人醉不是宫廷秘药吗?李亿官职卑微,又在外地做官,鱼炼师不过是个道士,他们怎么可能得到美人醉?”温璋嘿嘿了一声,道:“鱼玄机可不是一个一般的女人,她有很多办法能得到她想要的东西。”
大堂一时陷入了难堪的沉默。众人怔了怔,终于明白京兆尹话中之意,一齐将目光投向李可及。他自称已经扔掉的那瓶美人醉,是不是就给了鱼玄机?旁人或许不知道,李言却是听胜宅的人提起过,李可及经常出入咸宜观。一个是宫中红人,一个是女道士,除了用男女关系来解释外,实在想不出还有其它原因。
正各自揣摩不已,韦保衡突然得意地插口道:“我知道李亿怎么得到美人醉的。”顿了顿,见无人主动问他,只得自己说了出来:“御医韩宗劭就是李亿的亲舅舅!”
便在此时,两名差役役带着韩宗劭走进来,禀道:“尹君,御医韩宗劭带到!”
询问之下,韩宗劭当即承认道:“三个月前,李可及确实是向我要过一瓶美人醉。”温璋问道:“你跟李亿是甚么关系?”韩宗劭看了一眼鱼玄机,大方地道:“他是我的亲外甥。”裴玄静问道:“韩御医,李亿有没有向你要过美人醉?”
私送密药非同小可,给同昌公主一瓶倒也罢了,毕竟她是皇帝最心爱的同昌公主,若是承认给过外甥,那追究起来不免后患无穷。韩宗劭深知其中利害关系,是以一时迟疑。可是鱼玄机早已经在场,京兆尹或许早已经知晓内情,现在出了命案,知情不报,刻意隐瞒,不免罪名更重。他心中反复权衡着轻重,终于小心翼翼地答道:“李亿的确向我要过一瓶。”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那是五年前的事了。”
李言道:“五年前,李亿应该在京师门下省任补阙。”韩宗劭道:“嗯。那时候李亿还跟鱼……炼师在一起。有一天,我喝醉了,说有一种叫美人醉的奇药,临死的时候吃最痛快,不但没有任何痛苦,还有如仙如醉的感觉,所以才叫美人醉。李亿听了很好奇,就想要一瓶,说是要为他自己死前做准备。我一时脑热,就答应给了他一瓶。”李言问道:“李亿知道这是毒药么?”韩宗劭答道:“当然知道。”
裴玄静问道:“那李亿应该也不知道人被这种药毒死后,身体也不会腐坏了?”韩宗劭踌躇了起来,回想了半天,才道:“当时我喝醉了,不记得提没提过这些。不过我应该没有告诉他这些机密,我是知道宫中的规矩的。”温璋冷笑道:“你明明知道宫中的规矩,可是你还是将美人醉给了李亿。”韩宗劭一时无语,低下了头。
温璋一拍桌子,喝道:“来人,马上签发公文缉捕李亿!”立即有差役应声去叫书吏办理。
裴玄静又问道:“韩御医,你肯定宫中只流出过两瓶美人醉么?”韩宗劭点头道:“这等奇药宫中都是有严格数目的,我弄出两瓶来,已经是力所能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便在此时,一阵急剧的“叮当”声传来,京兆府外的悬铃又狂响起来。温璋一挥手,立即有差役奔出去查看情由。裴玄静突然有所感应,道:“会不会那只乌鸦又来了?”转身便往外奔去。温璋一见,立即醒悟,也急忙赶将出去。李言及众差役莫名其妙,跟着蜂拥而出。
果见府门处一只乌鸦正在撞铃,甚是急促。李言大为惊奇,道:“呀,真的是早上那只乌鸦呀!”顿了顿,又道,“是不是又有人掏了它的小乌鸦?”温璋哼了一声:“掏鸟人刚刚在西市处斩,谁还有这么大的胆子?”裴玄静道:“或许它是来报恩的。”
却见那只乌鸦停止撞铃,在众人头上盘旋了两圈,拍拍翅膀便飞走了。乌鸦撞铃诉冤的故事已经传遍全城,众人正惊讶间,温璋道:“走,看看去!”竟然以京兆尹的身份,率先去追乌鸦。走出几步,又想起案情还没有问完,便道:“叫所有人都跟着去!”
当即有差役到大堂传令,要案情相关人跟随京兆尹前去追赶乌鸦。众人只觉得这位京兆尹行事未免太过乖张,只是府尹既然有命,也不得不遵照行事。当下一干人跟随差役出了京兆府,往西去追温璋等人。
李近仁有意落在后头,小心翼翼地走近鱼玄机,问道:“炼师你……”只见鱼玄机脸色苍白,短短时间内已然憔悴了许多,有气无力地道:“我不要紧。”李近仁道:“也许并不是李亿员外所为……”鱼玄机道:“我知道是他。当我知道飞卿是死于美人醉时,就知道是他了。”神色又是惋惜又是恼怒。
李近仁道:“可是他为甚么……”鱼玄机道:“他与飞卿一向彼此瞧不起!外人可能不知道,其中内情我最清楚不过。他是状元及第,认为飞卿一生潦倒,始终没有中过进士不说,还不断替人做枪手代考,扰乱了科场。”李近仁一时难以置信,惊异地望着急她。
鱼玄机道:“飞卿一生自负,他一向认为自己才华横溢,认为即使是李亿这样的状元也不过如此,没有一个能及得上自己。昆叔说过,李亿半个月前到了温府,与飞卿大吵一架……”李近仁:“所以李亿员外一气之下就动了杀机?”鱼玄机道:“飞卿死的前一天,他再次到过温府,很可能就是想确认飞卿到底死了没有。”李近仁道:“这些经过,炼师为甚么适才不在京兆府堂上说出来?这样便能洗清炼师自己的嫌疑。”鱼玄机声音陡然低沉了下去,无奈地道:“我实在是不能说。”
李近仁沉默许久,才道:“炼师是不愿意破坏他们两个人的名誉。”鱼玄机默然。李近仁知道她内心深处其实是想维护李亿,因而不愿意揭发李亿是凶手,不由得叹息道:“看来在炼师一生中,温庭筠和李亿的地位始终是无人能及的。”鱼玄机重重看了他一眼,问道:“你真的这样认为么?”李近仁反问道:“难道不是么?”鱼玄机摇了摇头,面露失望之色,却没有再说,转身去追赶众人。李近仁呆呆地盯着她的背影,犹自在回味她话中之意味。
乌鸦带着众人来到西城外,穿过一大片树林,落在漕渠边上的一块空地上,拍着翅膀“嘎嘎”叫着。众人正纳罕疑惑间,温璋一眼便留意到地面冻土有挖过的痕迹,叫道:“那边地下有东西,挖开看看。”差役手中也没有锄具,便拔出腰刀挖掘。
裴玄静见温璋不断催促手下,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地下埋的是甚么,忍不住问道:“尹君不会认为这下面就是飞天大盗埋下的宝藏吧?”温璋的心思被猜中,不由得大为诧异,问道:“娘子如何得知本尹有如此期待?”裴玄静微微一笑,也不回答。
土很快挖开了,先出现的是一只手,差役道:“是具死人尸首!”国香本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地面,听了不由得大骇,急忙奔过去抓紧鱼玄机的臂膀,却又按捺不住好奇心,忍不住想看看究竟。
尸首被小心翼翼地挖了出来,一名差役撕下自己的一片衣襟,掸掉其面上的泥土。只听见“啊”的一声惨叫,国香已然晕了过去。鱼玄机及时扶住了她,可自己也是神情惨淡,直愣愣地盯着那具尸首,摇摇欲坠。
昆叔颤巍巍地上前指认道:“他……他就是李亿员外啊!”众人一时骇异得呆了,再见鱼玄机,也完全是一副不能相信眼前情形的样子。
一时之间,在场差役无不对温璋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竟然能事先料到乌鸦撞铃与温庭筠一案有关,别出心裁地下令将所有涉案人员带来此地,此等见识,着实不是凡人所为。
裴玄静仔细查看了一番尸体与环境,道:“看尸首周围的土质和积雪,李亿死了至少有一天了,尸首却依旧保持了很高的新鲜度,完全跟活人睡着了一样。”温璋道:“不用说,李亿应该也是中了美人醉的奇毒。”
本来已经被确认为凶手的李亿就死在了眼前,案情一时陷入了困境。众人不由得再次将怀疑的目光投向李近仁、李可及、韦保衡、陈韪四人。尤其是李可及,他曾经索要过一瓶美人醉,却交代不出下落,而其他三人,看起来都没有办法能弄到美人醉,自然以他嫌疑最大。只是李可及为人谨小慎微,性情怯懦,如果不是有人共谋,他不会杀人的。而皇帝指使他杀人的可能性已经被排除。这样一个深得皇帝宠幸、名和利都不缺的人,为甚么要去杀温庭筠呢?如果说裴氏是被丈夫李亿所杀,李亿又是被谁所害呢?一个月前,裴氏最先中毒而死,其次是温庭筠死于半个月前,再次是李亿死在了一天前,这其中到底有甚么关联呢?
温璋又提出了一种新说法,认为是鱼玄机要报复被人抛弃之仇,先是怂恿李亿毒杀了妻子,再利用李亿毒杀了温庭筠,最后又利用李可及毒杀了李亿灭口。这样,凡是以前有负于她的男人女人都被她一举铲除,且有李可及作盾牌,可以轻松置身事外。
这种说法倒是很符合情理,时间上以及美人醉的来源上也没有任何破绽,顺理成章,只是裴玄静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鱼玄机卷入了其中。不管怎样,照目前情形看来,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