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皇子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他道:“你年纪轻轻,人生感悟倒是不少。看来,老祖宗对你的影响还真不小。是啊,老祖宗是智慧无比的人。她看问题,很多时候都是透彻的。”
玉琬微愣,继而如梦初醒,霎时间意识到自己说过些什么,脸上有些赧然。总是这样,眼前的人总是能让她轻而易举地放下戒心。
“是你们?!”突兀的声音自柳树后响起,带着惊诧和不敢置信。
031 夜遇(下)
玉琬转头,来人竟是二十一皇子,他两眼鸷视两人,阴沉的脸上带着隐忍的怒气。
“奴婢见过殿下,给殿下请安!”玉琬行礼。
十九皇子似乎没有看到皇弟的不悦,反而从容地站起来,朝另一块石头一指,凄怆的脸上露出浅笑:“二十一弟来了?一起坐吧!这里是我们小时候最喜欢的地方,大家好好回忆回忆过去,人长大了,记忆也就生疏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我都快忘光了。”他邀请得随意,说得感然。
二十一皇子听了他的解释,脸色缓和不少,可两只眼睛的视线依旧借着月光在两人身上穿梭扫射,见两人都很坦然地望着他,并无被人突兀撞破打搅的尴尬和慌乱,心里稍稍安定了些。只是,他心底仍然潜蕴怀疑。对于两人的深夜相聚,他多少有些介怀。十九哥喜欢玉琬,这在兄弟间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更令他惶然不可接受的是,他突然意识到,似乎玉琬与十九哥更像一对,刚才远远地见了两人默坐远眺的背影,感觉是那么的和谐般配。想到这,一股浓浓的酸楚之意打从他心底冒出,瞬间便充斥到他的脑海,让他刚刚回暖的脸色立时又阴沉下来。
“几个月不见,二十一弟长高了不少。”十九皇子扯开话题。
“可十九哥却没怎么变,好像也没长高。”酸酸的话语暗透着火药味。
玉琬望着两人,二十一皇子的脾气她清楚,为免加深他们兄弟间的不悦,她很识趣地选择了缄默。
“明天开始就是四哥当政,你也到了封王的年龄,心里有什么打算?可有寻觅住处?这建府的事情筹划得如何了?”十九皇子赫然的话语,俨然是哥哥关心弟弟的语气。
想着要暗暗较劲的二十一皇子既愧又赧,心里很不是滋味。半晌,才听他闷闷而言:“是啊!四哥明天就是新帝,就是我们天朝的顺帝爷,以后就是帝王,这‘四哥’两字也就只能今天叫叫了。”
十九皇子默然,除去对战争的厌恶,他很怀念那种同生共死的感情。那里的争权夺利没有京城这般白炽化,因为每次出战都有可能是一生,关系到出战者的生死,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在困难面前显出了它的巨大威力,让大家短时间回到了最初的本然。那些兄弟情深的日子,真的就那么一去不复返了吗?难道,大家真的只能共担患难,不能共享富贵?他茫然了。
“四殿下也是重感情之人。”玉琬插言。
十九皇子脸上的伤感之情淡去了少许,可二十一皇子脸上的阴晦之色依旧,只听他长叹一声喃语:“只怕四哥不会放过七哥。”
“四哥不是那样的人!”十九皇子快速接言,说得十分肯定。
二十一皇子冷笑,好像听到了什么非常幼稚的话。
“你笑什么?”十九皇子有些怒,质问。
“十九哥你不在京城,不知道京里发生的那些事情,所以你会这么想,我很理解!但是,我们等着看吧!看看我们谁的猜测更正确一些。”
二十一皇子起身,准备离开。
“玉琬,你也早些睡,别太晚了。十九哥刚从外面赶回来,肯定好多天没好好休息,你也别太缠着他!”他背着身,似乎他不这样他就无法说出这番话。
玉琬愕然,二十一皇子的话实在让她吃惊,好端端地,怎么又冲她来了?
不待两人再说什么,二十一皇子扔下他们,独个儿去了。
“你别理他,他就是那德性,打小就这样,没恶意的。”十九皇子替他解释,二十一弟心中的感觉他能体会,所以他比别人更能谅解他。
玉琬摇头:“奴婢不会往心里去,二十一殿下的心情奴婢理解,他从小就这样,其实心地挺善良,就是不善表达。”接着她又道:“不过,他今天说得没错,您刚从外边回来,是得好好休息,不该再熬夜。”看到眼前之人消瘦的脸,她打心底心疼。
十九皇子轻笑,转移话题:“不知道父王的另一道旨意会是什么?”太久没见,他明显感觉到两人之间的感情不似他刚离开时那般令人如意。他想见她,哪怕就这么静坐着,即使不说话他也不在乎,知道她在自己的身边就行。这段难得的静处时光,这份独有的安心与宁静,这种自然而然地产生出来的归属感,只有他自己能够体会。他,乐在其中。玉琬能压制他内心的悲伤与疲累,只要看到她,他就能迅速沉静下来,他那颗因为战争和一系列事故变得浮躁无依的心就能找到依靠,看到生活的曙光。
“能听我说说话吗?”他的语气接近哀求。
“当然可以!您说吧,说什么奴婢都会认真听着。”十九皇子慎重而又近乎哀求的语气让玉琬立刻正了正身,她明显感觉到,接下来可能是个沉重的话题。
“战争,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胜利。”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是的。”玉琬附和。
沉默,短暂的沉默。
十九皇子望向远处,眼神变得异常悲伤的同时又带着无尽迷茫,他的神思重新回到战场,他启唇,近乎是在无意识地诉说:“这场战争,让我看到了太多杀戮的残忍与流血的无奈。我永远不会忘记,当我跨坐在马背上,将长长的,锐利的矛头刺进敌人的胸膛时,抽出的那一刻,那些鲜血溅在我的战袍上,有团团,有斑斑,有点点……我一次又一次,重复着相同的动作,而我的战袍,渐渐变成了赤红。血腥味在空中弥散,越来越浓,让人作呕,可是你没时间,因为你不挥动你手中的武器,那么下一个被刺穿肚皮的人就有可能是你。在那一刻,我切实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腥风血雨”。那些用战士鲜血染红的锦旗,我甚至不敢正视,因为看到它,我就会无法抑制地想起平常一起操练的兄弟倒在自己脚边的情景。战士,护卫,这些人以前并没有让我多么重视过,可这一次,我不得不对他们肃然起敬。他们,是值得我们这些活着,并且活得安逸的人永远尊重。在那些险象环生的恶劣之境,我的护卫救了我的命,而他倒在我的面前,浑身是血。还有,比战争更可怕的自然灾难……”深沉的语调在继续,热泪迎风而落。
玉琬虽然无法完全融入到那种刻骨铭心,却也能想像到当时的惨烈与悲壮,对于那些在自然灾难中挣扎着想活命的艰辛她基本上是感同身受。无声之中,已是满脸泪痕。她缓缓伸手,心里不再有任何犹豫,轻轻用手将对方脸上的泪痕擦净。在她缩手时,十九皇子蓦地抱住她,她明显感觉到,对方所有的感情倾泻而出,环她的手抱得死紧。而这一刻,那抹明黄之色却突地浮现在她脑海,让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
032 大典(上)
对于喜迎晨旦的人来说,这个夜显得有些漫长。因为他们心里在期盼。可对于玉琬来说,这个夜却显得过于短暂。累极的十九皇子趴在她膝上睡着了,玉琬抚着他的头发,透过黎明的曙光望着他因为消瘦而凸显出来的颧骨,长叹口气,终于下定决心将他摇醒。大家还要梳洗打扮,再睡下去就会来不及赶上新帝的登基大典。
“殿下,您醒醒。”
“嗯?”十九皇子惺忪睁眼,揉揉发酸的脖子,再捶几下发麻的腿,自言自语地嘀咕:“我怎么睡着了?”
玉琬看着他,笑容温柔无比:“您快回去更衣吧!四殿下的登基大典要不了多久就要开始了,再过一会这里人来人往的会很热闹,吵得很,到时您也会睡不着。”此言一语双关,在宫内,主子与宫女如此亲密,多少有些说不过去,容易招惹是非。虽然两人所处的位置比较隐蔽,可毕竟这里是人多眼杂的宫廷,天一亮,就是再隐蔽的地方也会被人撞见。天帝刚丧,这事要是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对两人都是有害而无一利。
十九皇子也是通透之人,自然明白她是意有所指,当下也不再说什么,从地上起来,活动活动四肢,张开双臂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然后长吐口气。回头却见玉琬一直浅笑望着他,自己却未挪动半分。
“你不用活动一下吗?”他问。
玉琬强笑摇头,她在等待一波又一波的痉挛感过去,双腿被十九皇子枕得太久,如果不是它在麻疼,她几乎要认为它已经不属于自己。
十九皇子终于看出了端倪,留意到玉琬蹩脚的姿势,他立有所明。他轻轻一笑,复又在她面前蹲下,嘴里自责:“粗心大意了,对不起,我想,这是我干的坏事。”
玉琬只摇头不言,她怕她张嘴之后说出来的不是话语,而是她辛苦忍耐的痛叫。
十九皇子双手开始轻柔地为她抚捏,玉琬咬牙,心里想着,不知道这算不算福祸相依……
晨曦渐露,东方吐白,旭日东升。
宫中有品有级的后妃世妇,以及新帝的妻妾,均依新的身份着品级礼服。对于先帝的后妃们来说,有儿有女的还稍好,可以有个依靠,随儿子进入王府颐养天年。可对于那些天帝未曾宠幸,或宠幸之后未有子嗣留下的二品以下的宫妃来说,今天是她们参加的最后一场盛宴。大家都盛装打扮,以求在这最后的时刻,绽放她们所拥有的美丽,尽管在此时,她们的美丽已经无人欣赏。大家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聚集到了新人身上,对于这些已经失去实际意义的“老人”,大家是不会投射过多精力的。
玉琬望着她们,想到了老祖宗,想到了仁王妃,想到了吴良娣……她有些恻然,同时又有些感慨:或者,真正想要得到幸福的女人根本就不应该立足于美女如云的后宫。偌大的后宫只为一个男人服务,自然会喜剧不多见,悲剧却多如牛毛。
“咚咚咚!咚咚咚!隆——”
大鼓有节奏地响起,伴着长管的啸声,庄严隆重的乐音响彻整个广场。高高的登基台矗立在远处,一层层的铺红台阶看得人眼花。天朝的人似乎喜欢用台阶来象征王权的遥不可及与至可无上。金銮殿是如此,登基台亦是如此。
举目四望,满朝的文武大臣,所有的皇亲国威均正装屹然。身披盔甲的侍卫环岗四周,手握长矛,腰悬刀剑,个个威武精神。女眷这边的五颜六色最为显眼,各色的美人打扮得富丽端庄,颇有几分万花齐放迷人眼的意境。
玉琬暗窥一切,正自入神之际,却被远处的异动惊醒。
飘飘的彩旗由远及近,“参见吾帝,吾帝万岁”之声也由远及近,一浪高过一浪,新帝所到之处,大家低首跪迎三呼。
玉琬跪在尚宫列,前边是惜姑姑,旁边是甄儿。
待新帝的御行经过,然后立上登基台,掌礼太监这才站在台阶的中央高声叫“起”。众人谢恩,声势浩荡,气吞山河。
玉琬极目而望,四皇子,哦不!是顺帝爷!他的脸色看不清楚,耀人眼球的是那抹在阳光下璨然的明黄。他的身旁站着新后,同样看不清面容,玉琬仔细瞪大了眼睛也只能观察到她所穿的礼服。那是专为天后特制的服饰,玉琬曾在老祖宗的宝贝箱里见过。老祖宗的后服色泽艳丽的同时又气派端庄,大袖真丝缎,外套云肩广袖托地对开长袍,全身贴着凤纹绣片,手工缀珠饰。做工极其精巧,样式极其精致。曾让玉琬叹为观止。她甚至记得老祖宗讲起凤袍时还说过一些话。她说,有时,人的一生,不为别的,能够亲眼见证并且历经几件大事,那也是人生之幸。不管怎么说,人的一生浮浮沉沉几十上百载,最终都免不了要尘归尘,土归土,比起无穷无尽不为任何事情驻足的时间,再长也短。
当玉琬还在回忆时,新帝焚香祭天,已经告祖完毕,马上便是诏告天下的圣旨。
两名宣旨太监上前,他们身后站着十来人,每人手里捧着一份绘有龙腾的明黄。
“奉天承运,天帝诏曰:即日起,本朝以天朝顺帝元年开始记历。全朝百姓,上至天子,下至黎民,均为先帝守孝百日,并大赦天下……”
新帝先后发诏改号、守孝、大赦、立后宫品级宫妃,封兄策弟等等共一十八道圣旨。
先帝在位时,念及贵妃无嗣,故而早有意旨。依天朝宫规,她被加封为太后。顺帝生母,已过世的柳氏追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