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田中祖孙俩异口同声地发出惊叹。
千惠子接过腰刀,手指在刀刃上轻轻地触了一下。田中也凑过脸去仔细地欣赏,说:“看这样式,是像我们日本的刀。造型古朴,像是古物。”
千惠子拿起刀来,这边看看,那边看看。慢慢地,她的眼光停在刀柄上那七颗熠熠闪光的黑色珠子上,突然,她对杨度说:“我外祖父有一把和你一模一样的腰刀,刀柄上也有七颗珠子,不过不是黑色的,而是红色的。”
“真的?”杨度惊喜地说,“你外祖父也有一把这样的腰刀?”
“真的,我不骗你!”千惠子认真地说,“四年前,我过十五岁生日那一天,爸爸妈妈外祖父外祖母一起为我祝贺生日。吃过饭后,外祖父带着微微的酒意,从卧室里双手端出一样东西来。我一看,原来是截木头。木头是栗黑色的,没有上漆,看样子有许多许多年了。木头有两尺来长,半尺多宽,三四寸厚。我觉得奇怪,便问外祖父这是什么东西。外祖父说我打开给你看。外祖父将木头两侧的插销拔掉,用力一拉,木头分成了两块。两块木头都挖空了。一块挖空处卧着一把古色古香的腰刀。外祖父把腰刀拿出来,对我说,这是我们滕原家族世代传下来的一件宝贝。原本有两把,号称雌雄刀。两把一模一样,枣木刀柄上都按北斗七星的图形布下七颗宝珠。不同的是,雌刀的珠子是红的,雄刀的珠子是黑的。我外祖父手里的刀,柄上的珠子是红色的。我问,这把刀是雌刀了,那么雄刀呢?外祖父说,雄刀当年被先祖带着去了中国,后来先祖死在中国,那把刀也就不知下落了。我问外祖父先祖叫什么名字,是哪朝人,为什么去中国。外祖父说我还小,不多说了。又说四五年后,如果我妈还没生男孩的话,这把腰刀就归我继承,到那时再把滕原家族的传家宝的原委详细告诉我,说完,外祖父又将刀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然后放进木头挖空处,最后将两块重新合拢,插上插销,双手捧着它,走进了卧室。”
“想不到你外祖父还有这么一个宝贝,我们相识几十年了,就没听他露半点口风!”田中边说边从孙女手中拿过腰刀,对它重新审视了一番。
“有这么巧!”杨度异常兴奋,“说不定我这把刀就是你家的那把雄刀。千惠子,你拿回去,给你外祖父看看!”
“这样吧!”千惠子做出了决定,“明天我们绕点路,从横滨回东京,请杨先生到我家去做做客,当面看看那把镶红宝石的刀。”
“好极了!”杨度喜形于色,一口答应。
田中也很高兴,说:“若真的这两把刀破镜重圆,那的确是一件奇事。”
这一夜,杨度和隔壁房间里的千惠子都兴奋得大半夜没睡着。
箱根离横滨不过四五十里路程,第二天中午,千惠子带着杨度和爷爷奶奶回到家。父亲田中君代有事到北海道去了,外祖父滕原信宇、外祖母米子和母亲美津子欢欢喜喜地接待大家。千惠子向外祖父外祖母和母亲介绍了杨度。一家人都向杨度鞠躬致意,杨度也一一还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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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度》第六章 亡命扶桑(39)
千惠子对他们说:“杨先生有一把镶黑宝石的腰刀,也是按北斗星座的位置镶在刀柄上的,很可能是我们先祖遗留在中国的那把宝刀。”
千惠子满以为外祖父会很惊喜,谁知他脸上毫无异样的表情,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没有做声。杨度也随着千惠子的眼光转向滕原信宇。滕原比田中显得年轻很多,矮而略胖的身材结结实实的,头顶上大半头发虽已秃谢,脸色却红光亮堂,两只眼睛也有精神。他一手托着茶碗,一手摸着光光的肥厚下巴,有一种长期养尊处优的仪态。
美津子问女儿:“你怎么知道杨先生有一把镶黑宝石的腰刀?”
“妈妈,若不是杨先生这把腰刀,我昨天差点出大事了!”
千惠子话刚出口,母亲和外祖父外祖母几乎同时问:“昨天出了什么事?”
房间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杨度从这瞬间的变化中看出了千惠子在家里的地位,它是自己腰间的这把小刀所万万不可企及的。
千惠子将昨天赏花过程中遇到醉汉撒野的事大致说了一遍,当说到腰刀把醉汉的长剑削成两截的时候,杨度看到滕原的眉尖抖动了一下。
“杨先生,请问你这把腰刀是府上家传的,还是自己买的?”滕原很有礼貌地问。
杨度欠身答道:“既不是祖传,也不是自己买的,这把腰刀乃朋友所赠。”
“噢!”滕原轻轻地点点头,“请原谅我再问一句,赠刀者是官宦子弟,还是书香世家?”
“既非官宦子弟,亦非书香世家,我的这位朋友乃江湖英雄。”
“啊!”滕原的脸上微露一丝惊讶,稍停片刻,他又问:“这位英雄从何处得到这把刀呢?”
杨度本想从实告诉他,是从古墓里得到的,但从刚才滕原脸上的表情中看出他对“江湖英雄”怀着世俗的偏见,若实说,他会更害怕,也可能会对自己敬而远之,遂扯了一个谎:“这位朋友偶尔在一个古洞里发现的。”
“噢。”滕原的脸色平静下来。“这样说来,杨先生,你不知道这把腰刀的来历,是吗?”
杨度笑道:“我不知道。”
“外祖父,你老是问什么,看看刀吧!”千惠子见外祖父对她的这一重大发现并未给予应有的重视,心中颇为不满。
“好,好,正要瞻仰杨先生的宝刀。”滕原说着站了起来。杨度也忙站起,从腰间解下刀,双手递过去。
滕原从黑牛皮刀鞘中抽出腰刀来,只见寒光闪烁,刀刃锋利。他在心里赞叹:“果然是把好刀!”他又细细地看了刀柄,黑沉沉的枣木刀柄上当真镶着七颗发亮的黑宝石,也真的是按北斗七星的位置排列,大小间距也与家藏的那把差不多。米子母女也都专注地审视着,大家都不做声。过了好一会子,滕原将刀重新插进刀鞘里,双手恭还给杨度,微笑着说:“杨先生这把刀的确是把好刀,但不是敝先祖丢失在贵国的那把雄刀。那把刀已失去千多年了,恐怕早已不存人世。”
千惠子大为扫兴,嘟着嘴巴说:“外祖父,你怎么能断定不存人世了。这把刀和我们家的一模一样,正是黑宝石镶的北斗星,你不妨把家里的那把拿出来比一比嘛!”
田中龟太郎也很想见见滕原家藏的刀,于是帮着孙女说话:“老弟呀,我们是几十年的亲家了,你一直对我保密,我都对你有意见了。你今天拿出来给我和你亲家母看一看吧!这位杨先生是一位至诚君子,管它这把刀是不是你家那把雄刀,你就看在他昨天救你宝贝外孙女的分上,也要让他看看嘛!”
“爸爸,你就拿出来给爷爷奶奶和杨先生看看吧!”美津子也怂恿着。
滕原拗不过众人,又觉得不拿出来,也确实失礼于这位中国留学生。“好吧,你们稍等一下,我去拿!”
一会,滕原从卧室出来,双手捧着一截旧木块。里面果真放着一把没有刀鞘的腰刀。滕原将腰刀取出,双手递给杨度说:“这就是舍下收藏的雌刀,请杨先生过目。”
《杨度》第六章 亡命扶桑(40)
杨度恭敬地接过刀。这把刀与自己的那把,无论形状还是大小,真的一模一样,刀柄上那七颗宝石也正是一个造型美丽的北斗星座,宝石闪烁着深红色的光彩,比起自己的那把来,威武之中更添一种妩媚之气。称它为雌刀,真正恰如其分。因滕原并不承认雄刀的身份,所以杨度不说什么,看后便客气地还给了主人。滕原又捧给田中看。田中接过后眯起眼睛,皱紧眉头,从刀尖到刀尾,从正面到背面,认认真真地端详了一番,然后又要来杨度的刀。他把两把刀并排摆在左手掌上,右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老花眼镜来戴上,就像一位考古学家似的,一丝不苟地考察着,鉴别着,反复将刀尖刀身刀口刀柄,尤其是那七颗宝石比验着。凭着他数十年的博闻广识,他基本上可以肯定,这两把刀出自一个工匠之手,杨度的刀应该就是那把丢失在中国的雄刀。但他不想把自己的判断说出来,因为他知道亲家把这把祖传的刀看得很重,不愿意轻易承认别人的刀是自己的祖产,何况世间偶合的东西也不是没有。北斗七星为古今所共仰,以它的形状作为图标也决非一人的奇想。一向办事说话稳重的田中老先生长久地缄默着。他凝视手中的两把刀,有时把它放到镜片边,有时又把它拉得离眼镜远远的。蓦地,一个想法在他的脑中浮起:若真的是雌雄刀,应该可以合得起来。他立刻把两把刀尖对尖、尾对尾地合在一起,左挪右移,总觉得有点隔阂。他把刀分开,仔细地查看。原来,两把刀的柄尾略有点不同:滕原的刀柄尾处有一个凹下去的小三角形,杨度的刀柄尾处有一个凸出来的小三角形。田中极其小心地将这两个凹凸小三角形对好,然后再一合,果然一丝空隙都没有了,两把刀合为天然的一把。他暗暗称赞当年那位工匠的高超手艺。设计匠心良苦,锻冶技术之精更是世间罕见 —— 这把雄刀历尽千年劫难,居然仍与当初打造出炉时的模样丝毫无损!
田中正要取下眼镜时,又忽然发现刀柄侧面上似乎有几个字。他把合起来的两把刀再次拉到镜片边。果然不错,刀柄侧面现出四个字来。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抬起头来问:“亲家,打造这把刀的先祖名字,你知道吗?”
“知道。”滕原似不在意地回答。
“请你告诉我。”
“老人家叫滕原一夫。”
“亲家,你过来看看,这是什么?”田中指着合起来的刀柄,大声地叫唤着。
滕原起身走过来,弯下腰一看,心里大吃一惊,怎么回事?这刀柄上不正是“滕原一夫”四个字吗?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对身边的夫人说:“你把我的眼镜拿来!”
米子很快从书房里拿来一副眼镜。滕原接过,又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块小手绢来擦了擦镜片,戴上后再弯腰一看,镜片中清清晰晰显出四个字:滕原一夫。
这时,千惠子、美津子、和子、米子一齐围了过来,大家都看到了“滕原一夫”四个字。
“亲家!”田中紧紧地握住滕原的手,激动地说,“再不会错了,这真的是那把雄刀!”
滕原睁大眼睛盯着镶黑宝石的腰刀,许久许久才动情地说:“真是我们家的雄刀回来了!”
一句话刚说完,两只眼睛便湿润了。他摘下眼镜,用手绢擦着眼睛。千惠子过来,抱着外祖父的肩膀,无比欢喜地说:“外祖父,我没有说错吧,我们要好好感谢杨先生!”
“是的,我们全家都要感谢他!”米子擦拭着眼睛,喃喃地念叨着。
“不要感谢。”杨度站起来,从田中手中取回腰刀,豪爽地说:“这把腰刀能回到主人的家中,是一件很令人欣慰的事。滕原先生,您这就拿去吧!”
“不,不!”滕原伸出双手阻挡着,“虽说这把刀是我们滕原家的,但已失落千年了,现在的主人就是你,我不能凭空要你的。”
“滕原先生!”杨度诚恳地说,“敝国有句老话,叫做物归原主理所当然,无所谓凭空不凭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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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度》第六章 亡命扶桑(41)
田中感动地说:“杨先生,你是一位义气深重的君子,我的亲家不会亏待你的。”
“杨先生,这样吧!”滕原思考片刻说,“刀你暂且收起,容我们再商量一下。今晚上,我把这对雌雄刀的历史好好地跟你说说。”
“好吧。”杨度把刀插进牛皮鞘里,重新挂在腰间。
九 滕原对今天的留日生
讲述古代遣唐使的故事
滕原把杨度安置在家中最好的客房,晚上,又特为在一家名叫海龙酒楼的中国餐馆里订了一桌丰盛的酒菜招待他。吃过饭后,滕原将杨度请进二楼的一间小房子。
这是一间布置得相当精致的会客室,全部西式摆设。地上铺着厚厚的绒毯,摆着四个宽大松软的牛皮沙发。四壁贴着墙纸,墙上挂着三幅装潢考究的西洋油画。北边那幅大森林油画下是一个敞开的壁炉。因为天气暖和,壁炉里没有生火。一个男仆进来,上了两杯咖啡。
“杨先生,请喝咖啡。”滕原换上一套浅灰色西服,系上一条大红领带,显得更年轻了。粗粗一看,简直不到六十岁。他指着红领带说:“今天是我们滕原家族的大喜日子。我特地系了它,以示庆贺。”
杨度端起咖啡杯,笑着说:“今天也是我到日本以来最快乐的一天,我和你们一起祝贺它。”
“说起这对雌雄刀,还有一段凝聚着日中两国友好交往的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