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初寒的夜里,车灯前只有摇曳的芒草,没人能给我任何满意的回答。在乡间曲折的长路上,我唯一能做的事,只有加速向前疾驰。
夜很黑很黑,在疾驰的车中,没人能察觉出我的不安。
困 境
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
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
——唐·韦应物
刚刚离家一个人去欧洲读书的时候,写了好多家书,厚厚的,每一封都总有十几页。
那时侯,父亲从台湾也给我写了许多,信里常有令我觉得很温暖的句子。
有一封信里。父亲这样说:
〃在家时的你,就爱一个人到处乱跑,一会儿上山一会儿下海的,我总觉得你是我五个孩子里最不听话的一个,就象一匹小野马。现在,小野马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我还真有点不放心,有时候会轻轻叫你的名字。小野马,离我们老远老远的小野马啊!你也开始想家了吗?〃
在异国冰寒的夜晚里读着父亲的信,热泪怎样也止不住地滚落了下来。心里很不得能马上回到父亲的身边,可是,即使是当时那样年少的我也能明白,有些路是非要一个人往前走不可的啊!
在这人世间;有些路是非要单独一个人去面对,单独一个人去跋涉的。路再长再远,夜再黑再暗,也得独自默默地走下去。
支撑着自己的,也许就是游牧民族与生俱来的那一份渴望了吧。渴望能找到一个世界,不管是在画里、书里,还是在世人的心里,渴望能找到一块水草丰美的地方,一个原来应该还存在着的幽深华茂的世界。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然在这条长路上慢慢地摸索着。偶尔在电光石火的瞬间,好象那美丽的世界就近在眼前,而多数的时间里,所有的理想却都永远遥不可及。
在这条长路上,在寻找的过程中,付出的和得到的常常无法预料。一切的现象似乎都彼此对立却又都无法单独存在,欣喜与歉疚,满足与憾恨总是同时出现,同时逼进,并且,谁也不肯退让。而在这些分叉点上,我逐渐变得犹疑与软弱起来,仿佛已经开始忘记我要寻找的到底是一些什么了。
难道,这就是年少时的我所不能了解的人生吗?
那个无忧无虑、理直气壮的小野马到哪里去了呢7
对于眼前的处境,对于自己的改变,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混乱与不安,在这一条迢遥的长路上,我难道真的就只能做一个迷途的过客而已吗?
而这并不是我当初要走上这条路来时的原意啊!
我能不能有足够的智慧来越过眼前的困境?能不能重新得回那片宽广宁静的天空?能不能重新拥有那跑沙跑雪独嘶的心情?还有,我那极为珍惜的,在创作上独来独往的生命?
在静夜的灯下,我轻声问着自己,能还是不能呢?
雾 里
我仿佛走在雾里。
我知道在我周遭是一个无边无际辽阔深远的世界,可是我总是没有办法看到它的全貌,除了就在我眼前的小小角落以外,其它的就都只能隐约感觉出一些模糊的轮廓了。
我有点害怕,也有点迟疑,但是也实实在在地觉得欢喜,因为,我知道,我正在逐渐往前走去。
因为,在我前面,在我一时还无法触及的前方,总会有呼声远远传来。那是好些人从好些不同角落传来的声音,是一种充满了欢喜与赞叹的声音,仿佛在告诉我,那前面世界,qisuu奇书com那个就在我前面可是我此刻却还无法看到的世界,在每一个峰回路转的地方,有着怎样令人目眩神迷不得不惊呼起来的美景啊!
我羡慕那些声音,也感激那些正在欢呼的心灵,是他们在带引和鼓励我逐渐往前走去。当然,因为是在雾里,也因为路途上种种的迟疑,使我不一定能够到达他们曾经站立、曾经欢呼感动过的地方。有我的一生里,也许永远都找不到可以通往他们那种境界里的路途,但是,因为他们看见过了,并且在欢呼声里远远传告给我了,我就相信了他们,同时也跟随着他们相信了这个世界。
雾里有很多不同的声音。
这个世界也有很多不同的面貌和不同的命运。
我想,生命里最吸引人的地方就在它的不同和它的相同,这怎样的一种无法分离的矛盾!
我知道在我周遭的人都和我完全不同。不管是肤色种族,还是浮沉境遇,从极大的时间空间到极小的一根手指头上的指纹,都无法完全相同,每一个人都是一个绝对分离绝不相同的个体。
可是,我又知道在我周遭的人都和我完全相同。我们在欢喜的时候都会微笑,在悲伤的时候都会哭泣,在软弱的时候都渴望能得到慰藉。我们都深爱自己幼小的子女,喜欢盛开的生命,远离故土的时候都会带着那时深时浅的乡愁。
因此,在那些远远传来的声音里,总有些什么会触动了我们,使我们在一刹那里静止屏息,恍如遇到了千年中苦苦寻求的知已。
在那如醉如痴的刹那,我们心中汹涌的浪涛也会不自觉地向四周扩散,在雾里,逐渐变成一片细碎的远远散去的波光。波光远远散去,千里之外,也总会被一两个人看见而因此发出一两声轻轻的叹息吧?
而那叹息的回音也许还会在更远更远的山谷里起了更轻微的回响吧?
如果真有一个人是超越这一切的,如果真有人能够看到每一种思想每一段历史的来龙去脉,那该是怎样迂回转折、细密繁复的图象呢?
这个世界好大啊!路这样长,生命这样短暂,浓雾又这样久久不肯散去,那么,要怎样才能告诉你,我已经来过了呢?
要怎样才能告诉你,我的极长又极短的一生里种种无法舍弃的贪恋与欢爱呢?
我并不清楚我在做的是什么,可是,我又隐隐地觉得,我想要做的是什么,而在这一刻,一切非得要这么做不可!
这就是我在多雾的转角处忽然停了一会儿的原因了。心里有些话,想说出来。也许不一定是为了告诉你,也许有些话只是为了告诉自己。在模糊而彷徨的思绪里找到一根线索,赶快吧!赶快把它抽出来,记起来,想办法用自己以后可以明白的字句把它形容出来,然后才可能变成一个具体的形象,才可能把它留在那个多雾的转角,才可能在一定的距离之处,仔细地观望察看。才发现,原来真正的我竟然是藏着这样陌生的形象里面,不禁在莞尔之时流下了泪水。
然后,才能转身继续向前走去。留在身后越来越浓的雾色里的那些作品,当然是我为了生命里某一个转折而留下的纪念,那里面当然有我留下的诚挚的心,可是,在你看到的时候,它已经不能完全代表我了。因为,你与我再怎样相同,也不能完全看懂我的心。更何况,在我往前走去的时候,我也在雾里逐渐改变了自己的面貌,我也不再是更不再愿意是那从前的我了。唯一能让你辨识出来并且在忽然间把我想起的,可能也只有那些从远远的角落里传来的,似曾相识充满了欢喜与赞叹的声音了吧?
对你来说,我是来过了,而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一个我并不是完完全全的我。
因为,此刻的我,又已在千山之外了。
画幅之外的
美的归还
我常常想,当这个世界还没有〃美学〃这一门学问的时候,生活应该比今天容易得多了吧?
在那个时候,〃美〃应该只是一种单纯的事物,配上一种单纯的生活态度,如此而已。
在那个时侯,美或许是一种衷心的喜悦,或许是一种深沉的悲伤,围绕在你身边或直刺入你的心中,而你不必用文字来将它归类,也不必用言语来加以形容。
在那个时候,美是属于所有的人的。
当然,为了文化的延续,我们不得不让学者和权威来把一切的思想与感情分门别类,不得不去用心研读那些厚厚的、长篇大论的著作,并且,还要设法让下一代也能明白,每一派每一种学说之间的异同。
可是,更多的时候,我总是会在那些咄咄逼人的论调之前觉得疲倦。开始怀疑了,想要了解美,竟然是这么痛苦的一件事吗?如果,把美丽的事物与心情变成了一种学问之后,就一定要舍弃它们原来最单纯与最动人的面貌了吗?
这又是何苦呢?
美应该只是一种真实、自然与宽容的生活态度而已。
美应该是一种大家都可以拥有的幸福。假如传送文化真是需要有那么多那么深奥的学说和理论的话,那么,我们也相信,它同时也一定需要有象我们这种不发一言的感觉,不着一字的眼神来一代一代地传下去。
美应该是可以无处不在的,它是你,它是我,它是这世间最最质朴的生活。
请把美再归还给我们这些普通人吧。
魔鬼与天神
但是,美同时也是一种绝对的精确。
西元一八八三年五月,画家莫内举家搬到离巴黎六十多公里的一个小镇上,在那里,在绵延的山谷与河流之间,他有了一个开满了花的庄园。
那年,四十三岁的画家写信给他的朋友说:〃等一切都安定妥当之后,我希望能在这里画出我的代表作品来。因为,我极爱这里的自然景色,这种心情始终无法更改。〃
从表面上看来,他果然从心所欲,在这个庄园里度过了他的后半生,并且画了很多张代表作品——整整的再画了四十三年。
在这四十三年里,他种了各色睡莲,也画了无以数计的睡莲:清晨的、傍晚的、灰紫的、金红的、细致温柔的、狂放灼人的;在画家笔下,睡莲有了千百种不同的面貌,而这千百种面貌只为了要告诉我们一句话:
〃这世间充满了无法描摹的美与生命!〃
是的,想莫内一生反复追求的,不也只是为了要精确地说出一句话而已吗?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渴望,渴望能透过画幅来表达一些他看过、想过,并且生活过的东西。
一九二六年,在他临死的前几个月,视力衰退得很厉害,然而,他还是常从画室的窗前远眺那一池的莲,画架上仍然是待完成的花朵。最后,完全看不见了,衰老的画家在黑暗中逝世,而在他周遭,他画的睡莲和他种的睡莲却依然光华灿烂。对莫内来说,他留下了一句让人无法忘记的话语:人的一生和创作的欲望比较起来是怎样的短暂和恍惚啊!
而这种创作的欲望,在每个艺术家的体内都是一种反复的折磨和诱惑,从来没有人会认为自己已经把话说完了的。也许在一件作品完成之后会有一种狂喜,但是接踵而来的必然是惶恐、犹疑和不满意,于是,为了想精确地表达出那一句已经说了一生的话,在彼岸的千朵睡莲有时候化身为魔鬼,有时候却是天神。
所有的艺术家都活在这两者之间。
美的来源
而这种精确性是无法替代的。
正如,你所爱的人在这世间是无法替代的一样。
你也许可以说:有谁的眼睛长得有点象他的眼睛,有谁的嘴唇长得有点象他的嘴唇,你甚至可以从一种相似的语言里想起一些有关他的笑诺和豪情,可以从一个相似的背影里重新感觉到一些曾经存在过的欣喜与落寞;可是,你心里很清楚地知道,在这世间,〃他〃只有一个,一切都是无法替代的。
艺术品也是这样。
所以,我不太喜欢观众或者读者要求一个画家或者诗人解释他的作品。
也许,创作者可以回答一些问题,诸如创作的背景或者创作时所遭遇到的困难等等,也许他可以试着去回答一些这类问题。
但是,他不必去解释他自己的作品。
因为,那不是他的责任,也不是他的义务,他的责任与义务在创作的过程中就已经完成了,他想说的那一句话,在他的作品里就应该已经说出来了。
所以,假如观赏者明白了,就不应核发问,因为已经没有疑惑。而假如有了疑惑,必须要发问,那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观赏者本身也许和创作者不是同类,(奇。书。网…整。理。提。供)所以没办法很清楚地进入他的内心。另一种是创作者本身的自我训练还不够,所以无法精确地表达出他内心原来想要表达的意念。在这个时侯,艺术家所要做的,也并不是用其他的言语来作补充,而是,必然是,要重新再来一次——再来画一张画,或者,再来写一首诗。
所以,创作者的责任与义务既然是尽心尽力地去创作,作品完成之后,他就有权利保持缄默。
分析与探讨,解释与批评都是别人的事,也因此,了解与误会对一个创作者来说,是必然要同时遭逢到的两种命运,不管是对其中的任何一种,他都要学习来保持不受影响的心情,并且,继续保持那原有的缄默。一直到再下一张画,或者,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