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布料摩擦的窸窸窣窣声过后,百里屠苏的声音再度传来,“好了。”
方兰生扭头看了一眼,又垂下眼睑,“那我回去睡了。”
“等等。”
“干嘛?”
百里屠苏起身下床,拿起搭在椅子上的干巾,又走回床边,在方兰生身旁弯下腰。方兰生眼前一片绢白,正要问他做什么,就感到头上胡乱系好的发带被解开了。头发还未披散下来,就已经被一双手拢住,百里屠苏平板低缓的声音从右耳畔传入。
“擦干了再睡。”
“……哦。”
方兰生低下头,偷偷地抿嘴傻乐了一会儿。
“……木头脸,我有事问你。”明明心里开心极了,方兰生乐完偏还要故作正经的轻咳一声,故作正经的问问题。
“何事?”百里屠苏顺口反问,手里的动作没有丝毫迟滞,隔着布料将方兰生头发里残留的水分搓干。
“你……忘川那句,我听到了……我是说,你……我……那个什么……你、你还是喜欢我的吧?”
百里屠苏大力擦着头发的动作停下,他的手在半空中悬了一会儿,方兰生的心也跟着悬在了半空中,然后,他心底的那点喜悦随着时间推移,渐渐被不安替代了。
百里屠苏拿开擦头的干巾,那块干巾现在变得有些潮了。干的地方还是浅色,湿的地方已经成了深色,揉成一团有些面目全非。
“擦好了,回去睡吧。”
方兰生一愣,抬头看他,“你还没回答我。”
百里屠苏也坐到床沿上,瞪着被漆成了朱红色的房梁,那是一根已经被红漆覆盖的木头,再怎么瞪,也看不到红漆里面的颜色。
“……你听错了。”
过了半晌,百里屠苏答了一句,似叹非叹,恍惚间听来,有些飘渺,有点飘忽。晃晃荡荡,落到了空气里。
方兰生不可置信地看着百里屠苏,见他死撑着就是不肯承认,气得站起来踹了他一脚,“你、你、你真是朽木不可雕!不承认拉倒,谁稀罕!”
说完转身就走,气呼呼地拉开房门,又啪一声关上了。
百里屠苏坐在床边,竟觉得比刚才更加难过。
方兰生直跑到房间里才停下,大力关上门,靠在门板上。
很多时候都是那样,想到的未必能够真的做到。他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好了,不对了,他甚至能清楚的看到症结在哪里,却还是无法做到。
一生气,就没办法和百里屠苏好言好语地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继续更,明天也更……
………………
第五十九章
方兰生这一晚上睡得极不踏实,翻来覆去,噩梦连连。一会儿梦到爹娘和几个姐姐都变成了焦冥,任他怎么喊,怎么唤也不理自己;一会儿又梦到百里屠苏也死了,他连死了,也不肯承认喜欢自己。他从梦中吓醒,睁眼一看,外面已经透出了天亮的曦光。
方兰生按按发重的脑袋,手脚有些虚浮地从床上爬起来。今天的衣服好像特别难穿,方兰生穿了好几次,不是手怎么也伸不进袖子里,就是腰带怎么也系不上,最后还是靠着床,让自己不至于那么头重脚轻,才勉强穿好。
穿好衣服后,方兰生靠在床柱上歇了一会儿,然后才推门出去,拐进旁边百里屠苏的房间。
其余人已经在那里了,尹千觞也在。他正讲到为什么他会回来帮他们。
尹千觞说他会帮助他们去对付欧阳少恭,因为欧阳少恭,动了他妹妹。
他早就回忆起自己是风广陌而不是尹千觞,却一直不曾与那个近在咫尺的妹妹相认。因为他更喜欢作为尹千觞活着,自由自在,喝酒游荡,虽然坏事做过不少,但是心里痛快。哪像做一个风广陌,一个女娲的巫咸,酒不能随意喝,一辈子都待在娲皇殿,待在那个永不见天日的地底……所以他宁可,不承认自己就是风广陌。
他给欧阳少恭做卧底,潜伏在百里屠苏一行人当中,代替欧阳少恭的眼,掌握他们的行程……只要不涉及风晴雪的人身安全,这些他做得坦荡,做得无愧于心。
却偏偏,欧阳少恭动了风晴雪,尹千觞就再坐不住了。他背叛欧阳少恭,跑出青玉坛,跑来白帝城接应百里屠苏等人,并告诉他们欧阳少恭的具体计划。
欧阳少恭,打算借玉横邪力,扭转空间,强行把雷云之海中的蓬莱废墟拉入蓬莱国内予以重建。而这样做会引发空间动荡撕裂,东海会掀起巨浪,海上风雨呼啸,临海城镇怕是会有大灾。
百里屠苏听完沉吟片刻,说道:“你们几人,与尹千觞即刻赶往青龙镇,若沿海将有大灾临,须得告知向老板他们,传信至其他城镇,早作防范。”
襄铃歪了歪脑袋,“屠苏哥哥,那你呢?”
“我,回昆仑山天墉城拜见师尊。”
方兰生心里一惊,惊呼出声,“天墉城……难道是……解解解解、解封?!”想到这他立刻挥袖对百里屠苏说,“这怎么行,绝对不行!!欧阳少恭让你解开封印好取魂魄,你就听他的?!即使我们打败少恭……三日后便要散魂,不还是只有死路一条?!”
百里屠苏看向他,面无表情地回道:“以欧阳少恭之能,若不按他所说,江南死城并非妄言,亦不知他待晴雪又会如何……此间应无他法……”
襄铃不可置信的摇头,拉住百里屠苏的手臂说,“……怎么会、怎么会没有其他法子呢?……屠苏哥哥……我们、我们都努力想……一定能想出来的……”
“并无时辰多想,五日……不过转瞬即逝,解封未必顺遂,我须尽早赶回天墉城。”
红玉插话:“……百里公子可还记得——女娲大神曾言,待大铸师襄垣醒来,你身中封印……或许仍有一线希望。不该就此放弃……”
百里屠苏抿唇,回绝红玉所言:“何谓放弃?我心中,并未存此晦暗之念,只不过……无法再等到襄垣苏醒,比起一份缥缈无迹的期盼,眼前不才是最为重要?即便不为救人,也定要将欧阳少恭斩于剑下!此时此刻,我还远非他对手……然而当封印解开之前,煞力再无拘束,便可获得焚寂剑灵强大的力量,如此……方能与之一搏!!”百里屠苏倔强地挺直腰板,告诉红玉,他不是放弃,而是在虚无缥缈的希望面前,眼前之事,更为重要。仿佛这样说,他就找到了一丝清明,那条路,便真就成了一条非走不可的路。无可更改。
他并非想要放弃自己,他也不想放弃,但是这条路,看似是一个岔路口,其实看来看去,只有一条路能给他走——那条很快就要走到终点的路。
方兰生走到他面前,直视于他,对于百里屠苏的选择,他震惊过后,竟无太多意外,他只是深吸一口气,站在他面前,问他,“木头脸你可想清楚了!就算要亲手报仇,也不用——”
“太子长琴魂魄之事,自古延续至今,牵连无数。如果就在我与他之间……我必要将此孽果一并斩断!”百里屠苏深深看一眼方兰生,他自然是想清楚了。从欧阳少恭放话出来,并毫不费力就将他们打入忘川河起就在想。与欧阳少恭的力量比起来,他们几人的法力可以说是微薄到了尘埃里去——他们打不过他。若不解封,若不能获得更加强大的力量,就只能任欧阳少恭宰割,连与之一拼的实力都没有——只能看着他毁灭江南几座城,看着他扭转空间之力,使人间陷入灾难,最后再看着他,将矛头指向方兰生等人……所以,他告诉红玉,那是自己的选择。也是告诉自己,那是自己的选择。
没有人逼迫,是他自己要走上,这一条唯一有终点的道路。
他想要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们,如此而已。
方兰生苦笑一下,没有再劝。
百里屠苏别开脸,对其余人说道:“就此别过,届时……青龙镇相见。”
红玉接道:“公子,既如此……请允许红玉陪你回到昆仑山。”
百里屠苏点头应了,他与留下来的几人一一颔首,然后转身离开,迈出的步伐干净利落,不带一丝拖曳迟滞。
方兰生寥落地站在客栈里,眼看着他越走越远。
“呆瓜……我们去收拾东西吧……屠苏哥哥说,要我们早点去青龙镇通知那些人……”
方兰生吸吸鼻子,没有转头与襄铃对视,“你先过去吧,我、我再站一会儿。”
“那、那好吧。”襄铃担心地看方兰生一眼,然后难过地往房间走去。
方兰生静立片刻,直到看着百里屠苏与红玉走出城门,看不见了,才转身回房,收拾行李。
百里屠苏走出城门,回头看了一眼,他的视线被城门阻隔,已经无法穿越层层障碍,到达客栈。他下意识往袖里一拢,接着一愣,心里一慌,那块兰草玉石呢?掉了?
百里屠苏竟心慌了,他不曾在得知自己命数时心慌过,也不曾在遭遇种种惊变时心慌过,而一块兰草玉石的丢失,让他心慌了。他匆匆跟红玉说一声回去找东西,拔腿就往客栈跑。
会掉在哪里?客栈里?还是昨夜被搬回时的路上?还是直接掉在了江里?
百里屠苏不敢想,或者说,他不敢深想,他害怕,在这最后的五天,那个东西找不回来了。他已经丢了一样东西,另一样,不能再丢了。
百里屠苏一路跑回客栈,翻箱倒柜的找,没有,这里没有,那里也没有,没有一个角落有。百里屠苏正要离开,往河边去找,眼睛一瞥,却忽然看到浴桶旁的案桌上端端正正摆着那块玉石。
他大跨步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拿起来,这块玉上的露珠安安静静地放射着它的万彩光华。安安静静的,等着他回头把它找回去。
方兰生是因为听到隔壁发出奇怪的声音才走过来看的。他看到百里屠苏拿起那块兰草玉石,紧紧攥着,把它贴到心口的位置,然后笑了。不是微笑,也不是浅到几乎看不出来的笑容,是那种,舒心的,自然的,笑得连眉毛都弯了的笑容。
方兰生没有开心。他猜到那块玉石多半与自己有关,却没有分毫的开心。他很生气。他不明白为什么百里屠苏一而再,再而三的避开他,却对一块玉露出这种一辈子也不要分开的傻笑!
“好好的大活人在你面前你不看,却非要看一个死物是不是?!”方兰生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去,趁着百里屠苏惊讶走神一把夺过那块玉,甩手扔到身后,那块玉砰的一声砸在地上,玉上的璀璨露珠就被砸得掉了下来。
露珠一直跳啊跳,跳到房门外,掉到了楼下院里。弹开去好远。
百里屠苏目露心疼之色,想要去捡,方兰生却不管那么多,只拽着他,“我要你看我,不是一块死物!”百里屠苏挣开他去捡那块兰草之玉和露珠晶石,飞身下楼,然后小心翼翼地捡起来,又小心翼翼地一手捏着露珠晶石、一手握着玉,在它们原本的贴合处又合拢起来。
但是玉露既分,仿佛就不愿意再紧密相连了。他收拢手掌的时候,它们能贴到一起,他一摊开手掌,它们就分开了,露珠骨碌碌地从兰草叶上滑下,又落到了他掌心里。
百里屠苏握了一会儿,呆愣片刻,缓缓把这两样原本是一样的东西收进怀里。
他回头,看到方兰生还站在楼上的走廊里,身子贴着木栏杆远远望着自己——他的目光比任何时候都黯淡。
视线相对的时间俱是无言,从方兰生到百里屠苏的直线距离有多短,那段时间就有多短,直线距离有多长,那段时间就有多长。
满院红梅花苞在寒风中颤动,微弱地抗议着这段突如其来的静籁。
这段对视结束于方兰生突然跨出栏杆的那只脚,他于二楼使上腾翔之术,飞身掠下,青影一闪,停在了百里屠苏身后。
百里屠苏还未反应过来,方兰生带着冲劲的额头就已经抵在了他挺直的背上。
方兰生今天一用真气就脱力,他本来只想飞下来,谁料没控制好直接撞到了百里屠苏身上。也不想再起来,就这么抵着,略显疲惫的声音透过衣料,透过百里屠苏背后的脊椎传递到他的心脏部位,“解封之后,三日后,你就要……就要魂飞魄散了……最后这几日,你也不要承认吗?”
“……”百里屠苏仰头望向天空,天空阴绵绵。白帝城人民喜吃火锅,没来之前,听过此间风俗传闻,他以为这是一个总是艳阳高照的城市,人们喜欢热情奔放地围在一个烧得滚烫的大锅前吃东西。但是其实这是一个三天两头阴雨绵绵的城市,阳光很少有机会穿透乌压压的云层,普照大地。因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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